此一番,已足矣。

【楼诚】山河旧事 卷一 恨无千日酒 03

重修。


时间跨度大,开篇1940至1993


卷一 恨无千日酒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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章三 投石问路

 

地点定在福昌饭店。

 

日军侵华后一度用作招待所,周鸿看似不可捉摸,实则冲动莽撞。大摇大摆把架势放出来,昂首挺胸提着气,像只逗人取笑的麻雀。

 

“刘培绪打的电话?”明楼钦下镜片,棱角早已磨圆,是他许久未用。

 

明诚拉开窗帘,余光扫过街道。“态度一如往常,尽力给周鸿打圆场,又说请看戏。听说是南京出名的戏班,大院台,人多嘈杂。”他张口未提纸条的事,明楼查出端倪,“是个好地方,天大的声音都能被盖住。”

 

“既是诚挚邀约,岂能不赴。”明楼戴好眼睛,见明诚挽了大衣近身,悄然道:“你不喜欢听戏,我知道的。”

 

“偶尔陶冶情操。”明诚忍笑横明楼一眼。

 

果真是大院台,高楼矗得不合时宜,整个院子四方,雅致山景。他们甫一进门,气温忽而冷下来,聚在缸底,人往水中走,浮浮沉沉有些吃力。长廊劈开空间,花窗透出浓翠,是假山附近的绿植,明诚漫不经心虚瞧罅间,恍惚人影飘过,他心底咦声四起。

 

刘培绪同几个士兵守住门口,他紧挨门廊,脚尖压进廊柱跟底,紧张得百无聊赖。

 

“明先生。”他立正,裤脚宽大的露出,皮鞋沾泥。明诚皱眉后顾,转而隐在明楼身后。

 

明楼目光探过他,屋里高敞,缸顶围壁圈他们堵在一起。“刘次长。我还是头次来南京听戏,不枉我这趟火车。”刘培绪堆笑引人,方桌四散,商人少爷贩子,各色人种。黄白戏票举高挥洒,方言响亮的味道四溢。

 

胡琴响,人开唱。

 

水顿时沸腾,咕噜咕噜冒泡。

 

明诚捂鼻偏头,烟雾浓郁的绕旋上升,炉香的沉味扑然刺鼻。他噙泪垂头,忍住喉口不适。刘培绪哑然遣退小厮,“明先生,可还满意。”

 

“我不懂戏。”睁眼瞎话,明楼沉着眼直直盯他,“刘次长,该是颇有见解?”

 

“苍鹘容我告知你,汪精卫需死,请毒蛇出策。”他目视下方,怫然的面貌竟颤巍巍。明楼不行于色,敛容驳道:“我不认得苍鹘。”军统虽各司其职,但代号交替前都有通知,这位苍鹘,从未听过,仿佛突如其来。

 

刘培绪短促得咳道,“不认识?”

 

“刘次长,你可见过他?”明楼断然问道,刺杀汪精卫不是小事,若真要他参与,自然是考虑周全决计不出情况才会邀约。明诚听得云里雾里,戏台正演风云会的访贤,那披挂戏服带点魔力,把刘培绪的话嚼碎了。

 

“我们一直是电话联系。”他有意无意放纵下颚,“他说明先生若会上海,汪精卫一事便由我来执行。”苍鹘清楚明楼的位置,甚至猜到他并不会同意此事,“这件事,你们一点计划也没有吗?”

 

“初步已定。”刘培绪平长的眼皮半阖,显人困顿,“苍鹘另说,重庆危险,请明先生鼎力相助。”他对苍鹘越来越好奇,“苍鹘为何不直接联系我?”

 

明诚猛然咳嗽起来,他握着被子手发抖,耸肩朝明楼抱歉,“先生。”

 

“出去透透气吧。”明楼睨他一眼,递过关心的眼神。脸色苍白,眼睛泛水。明诚强颜欢笑,“我不太习惯。”刘培绪自不多言,只道不碍事。

 

明楼重整而言:“苍鹘的电话从哪来,你可查过?”

 

“查过,上海。但他挂断很快,每次的线路都有些不同。”刘培绪捻唇,不住喝水,“还有另一件事,他似乎未曾故意伪装,语调自然且平稳。最先是晚上打来的,后来慢慢就放到早上。”

 

“苍鹘和你具体提过我?”

 

“联系你不方便。”刘培绪拢手往圈椅后靠,胡琴猛地激起又减下来,“苍鹘说等明先生回上海,尽量尝试。”明楼紧促用手指敲打桌面,“恕我直言,如今贸然行事并非良策,汪精卫的眼线何止参谋本部,凭着一腔孤勇...”

 

“明先生。”刘培绪咬牙打断他,忽而舒口气,“我不是什么深明大义的人,也只有孤勇值得一试了。”

 

明楼斜望他,戏台红绿的背景模糊得衬出轮廓,顺势凹转的线条,他崩得像拉开的弓。“刘次长,自己当心。”苍鹘的身份只有自己去找。

 

此番刘培绪左顾右盼,明楼别过身不再言语。

 

小厮快步跨过门槛,仔细端着茶杯,“先生,你的茶。”明诚谢言歇息,听戏磨得耳根子软,烟味更是受不了,屋闷不透气,乱七八糟都潮涌至面前。

 

他仰头狠汲两口冷空气,扶着额头胡思乱想。苍鹘的代号他没听过,明楼也不清楚缘由。其中有关节出了差错,要么是重庆政府顾及他们的危险未曾告知,要么这个苍鹘是私自行动,抑或是个局,周鸿设的?

 

不对,哪里不对?

 

明诚苦痛的摇头,杯中水少,他叹口气随处走走。这戏园子可不像普通戏班的兴致,多数是权贵人家出钱建的。长廊修到头,围着小湖。戏正开唱,院中空无一人,冷冷清清,倒随了明诚的心。

 

“人在里面呢...”

 

“两个人?多久了?”嘶哑嗓音,分明熟悉。

 

“半个钟头吧,没怎么算。”陌生人。

 

“先把心吞下去,不是撕破脸皮的时候。”周佛海?明诚激灵得僻入廊柱后,忽远及近的交谈,亲密带点恭敬,应该是周鸿和周佛海。另一人怕是院主人,鸿门宴此刻才上场。他一动不动,身子僵持着。

 

周鸿白的更彻底,血丝爬满两颊。“叔叔,你对明楼是何意?他昨日不识好人心,简直遛玩般,参谋本部岂是随他来去的地方。”

 

“把性子收收,我不清楚你。他若是一言不乘你心,脾气就上来。话说出口要想后果,原本可以细谈的,你眼巴巴上去给明楼借口。”周佛海隐忍怒气,脚步加快。

 

“那现在怎么办?”周鸿显然急了。

 

周佛海粗细不一的语调带刺,“人在南京的地,还能跑吗。”

 

明诚闪身跑去后院,他踮脚为不出声,小腿拉紧的抽筋。细密的门帘落下挡住高爽的门框,他抽口气,捂着脚蹲下,怎么这时候出事。

 

“这不是明秘书吗?”

 

他皱脸赔笑,“周先生,小周先生。”

 

“怎么了,不舒服?”周佛海仍是大家长的风范,他对明诚印象不错,之前几档子事,明家看似兄友弟恭,实则貌合神离。明诚不尴不尬的位置,正好是个突破口。

 

明诚慢悠悠起身,“周先生知道的,我听不惯戏,刚到门口被人撞了下,大白天喝酒,跌跌撞撞的。”

 

周鸿此时哦一声,“这院子里还有醉鬼?”他转向老板,“几位贵客在呢,也不注意些。”

 

“在下的不是,院子隔一段就是厢房,客人总是管不住。”老板低眉顺目,紧张的乱溜眼珠子。

 

周佛海不满的动唇,“你先下去吧。”

 

“明先生在里头,今天周先生也一起?”明诚换副面容,微不可见得后压着小腿。“正好碰到这小子,等的久了吧。”

 

“不过一时半会。刘次长陪着呢。”明诚细细打量周鸿,黑色西装,胸口不着调插一朵玫瑰,倒真像来看戏的。

 

周佛海似乎略微不顺,点点头就掀帘而入。周鸿白瞪明诚,被他笑着挡开。

 

屋里霎时静下来,人都滞住了,水泡泡破了。

 

刘培绪率先起身,拧开水龙头,哗啦哗啦的嘈杂万状回过神。

 

周佛海笑起来,“刘次长,明先生。久等了。”

 

“无妨,想是二位相见闲聊,投缘而误了时间。”明楼反讽周佛海原先的话,周鸿闭口瞪着他。明诚背贴门窗,小腿疼的脚趾蜷缩。

 

“我原先只听兆铭讲,今日一见才晓得竟是本家。”周佛海置若未闻,推过周鸿的肩膀,他两只脚并用,斜斜晃晃的姿势真像只装腔作势的麻雀。

 

“明先生,昨日的事,我道歉。”他不情愿半呵腰,明楼挥挥手,“无事,既然是周先生的亲眷,也是明楼先失礼了。”

 

“既然大家握手言和,我们看完这出戏就坐下细谈可好?”刘培绪见缝插针,周鸿转身望他,眼底刺骨的冷,他方而扫过戏台,“《风云会》啊,明先生觉得怎么样?”

 

明楼坦然落座,周佛海也盯着他,他索然无味的喝口水,叹道:“我以前听昆区,记着那《单刀会》的桥段,大江东去浪千叠,趁西风驾著这小舟一叶...不知可对?”周佛海瞬间冷然,“明先生想听,点一出便罢。”

 

“不是正在唱吗。”周鸿扭动他的脚,冷眼加持于明楼。

 

周佛海撵开他,顺势道:“这戏班有名,哪出戏都唱的好。”明楼横望周鸿,搁下杯子,“周先生说的是,戏文而已,何必纠于此。”他示好般给周佛海点茶,遥远瞧明诚一眼,“我这秘书不爱听戏,门口遇到了吧?”

 

“阿诚先生倒是不太舒服,刚出门就被醉鬼缠上。现下恐没回神。”

 

“暂且不用理他。”明楼蹙眉深沉担忧得垂下眼,闷声道:“戏韵绵长,要误了吃饭时间。”刘培绪挥手喊来他人,附耳吩咐几句。“周先生,原本就订了桌菜,就在福昌饭店。”

 

“也好,明先生既然不爱这戏,不听也罢。”周佛海别过手去扯一旁的周鸿,气焰稍盛就不知分寸,周鸿勉为其难跟着明楼,明诚在远处瞧得一清二楚,嘲笑的勾着嘴角。他也歇息够了,他们吃饭排不上他,正好留出时间。

 

明楼路过明诚身侧,淡然道:“不舒服就先回去吧。”

 

明诚点头应和,捂着头洋洋洒洒退出去。他对上明楼意蕴延长的眼神,无声说道,“当心。”

 

电梯工东工上去,铁牢似将人兜一窝。明楼身侧立着周鸿,偏过脸不理一分。周佛海倒是安心模样,刘培绪双手蹭来蹭去,汗津津的头发。

 

菜已上齐,周佛海讶然道:“看来我们来晚了。”

 

“无妨,我也有些饿了。昨夜到酒店抵不住困意,直直睡了。”明楼亲切口吻,放下身段不予周鸿计较。

 

周鸿被周佛海吓怕,全程闷声不吭,苍白的脸色在摇晃的风扇下阴影重重,木讷盯着饭菜动嘴。刘培绪光喝汤了,只有明楼细嚼慢咽,“南京的小菜,和上海风味也有相似。”

 

“江南本一家,这儿四周发风景也不错,吃过饭可带明先生逛逛。”他朝周鸿说话,半刻回应也没有,他虚劳又道:“明先生,兆铭刚起步,正是广纳人才的时候。”

 

“汪先生根基深厚,又有才名。我在巴黎时,听那些文化沙龙夸他,都是敬仰。他若有需岂会无人应招。”他话深含刺,就和卡在周佛海嘴边的鱼骨般。

 

“建设政府,最缺的便是资金。兆铭向我提过,我就是个经济学家,连基础都没有,何谈帮忙。明家世代簪缨,又同在巴黎留学。想来和兆铭有话可聊,说不定一见如故。”

 

明楼搁筷缚手,“明家当不得世代簪缨,不过富贵些。既承周先生的话,我顶算匆匆见过汪先生一面吧,连话也说上,何来一见如故。”他是打个巴掌给个甜枣,摆明要让汪精卫亲自出面。

 

“也是,兆铭近日烦闷,万事需他筹谋。”周佛海婉言回绝他,不想明楼道:“我可以等。”他笑得大方,韬光养晦得笑开。

 

饭局相持,顶头风扇悬动的身子吱呀,腐败霉味从外而来,呛得人移开眼。

 

“先生,打扰了。”侍应毕恭毕敬,朝首座歉意道:“有个电话找明楼先生,说是急事。”

 

“电话打到饭店来了,恐怕真有要事。”周佛海拈出鱼骨,对明楼道:“不耽误的。”

 

明楼随侍应出门,话筒静待一旁。没几个人知道他在饭店,思前想后该是明诚。

 

“先生。”不出所料。

 

“怎么了?”明楼手指抵住话筒下方,侧身挡过侍应视线。

 

“秘书处来的电话,银行出了点问题,亟待解决。他们尽力拖了一天,最好今晚就走。”明诚强装镇定,音调碎在地上。

 

明楼踌躇片刻,“好。”

 

此刻周鸿放肆似得跨坐椅子,两双腿探至桌底。

 

“不成规矩。”周佛海呵斥他。

 

周鸿扫过刘培绪一眼,叹息道:“我看此时只能汪先生出面,明楼软硬不吃,且手段了得。”

 

“你既然知道,刚开始就不该激他。”周佛海恨铁不成钢,直摇头。

 

“怕什么,人又跑不了。”

 

话音刚落,明楼推门而入。刘培绪仍是正襟危坐,周鸿僵着腿,不自在撇嘴。

 

“抱歉,突发有事,76号秘书处来的电话。”明楼深意致歉,一举一动滴水不漏。周佛海不可能强硬圈他不准走,何况他摸清汪精卫的态度,颇带底气。

 

周鸿坐不住,直愣站起来,“就这么走了?”

 

“小周先生,觉得76号无所谓么?”明楼反嘲,脸上挂特别的笑。

 

周佛海压着胸口,“这孩子没分寸,明先生见谅。既然是76号的事,当然得先办。兆铭那边,我来替你说。”

 

“那就多谢周先生。”

 

明楼带门时暗自瞧周鸿暴躁却无处发的生气模样,胸腔鼓鼓的,两只脚好似互相牵绊,和他想象得麻雀不谋而合,心头忽而松快起来。

 

周鸿抬手扫过桌面,噼里啪啦碎一地的器皿,同他的怒气四处乱跑。“叔叔,就这么算了?”

 

“你什么时候长点脑子!”周佛海喷薄的气焰盖过周鸿的声音,斜撂刘培绪,“你出去吧。”他冷静自如坐下来,手掌蹭木柄。

 

刘培绪畏畏缩缩挪出去,周鸿横挑背影,捉摸不定道:“叔叔...你说那个电话?”

 

“节骨眼上,电话都不用查了。”周佛海挤眉道,“明楼非走不可,谁都拦不住。”

 

“汪先生出面的话...”

 

周佛海抚然摇头,“兆铭把这事交给你,便就不愿亲自出面。何况政府刚刚建立,正有起色,不值得撕破脸皮。明楼是聪明人,他就算回了上海,也还任职于76号。以后机会千万,别捡了芝麻丢了西瓜。”

 

“他还真是城府深,叫人捉摸不定。”

 

周佛海自叹不如的笑道:“你是提到铁板了。”猝而阴冷低声轻语,“除之而后快啊。”狠话都散进风里,审时度势,时势是死局,四方把持,牵一发而动全身。

 

这些道理,他又怎么不懂呢。

 

大道理明诚都看透,他收拾好行李,将围巾递给明楼。

 

“风大,车票买好了,今晚就走。”

 

明楼长眉蹙开,道:“出什么事了?听戏时就不对劲,是不是有风声?”

 

“大哥,我听到周佛海和周鸿的谈话,苍鹘是个未知数,但他们似乎怀疑刘培绪。”他反复念着方才的对话,怕漏听一字一句。

 

突而勾起明楼的猜测,他恍然道:“苍鹘先不提,假设他真是军统的人。计划暗杀汪精卫的事,恐怕早就暴露了。”话出口真是提心吊胆,连他自己也滞后半刻。

 

“暗杀?”明诚拙涩探问,“大哥,刘培绪和你说了什么?”

 

明楼杵进角落,他们靠着窗帘角,按弱的光铺洒脸部明暗。“苍鹘提出暗杀汪精卫的任务,希望我能帮忙,但情势晦暗,我没有答应。”他慎重看明诚,“刘培绪便说任务只能自己执行,两条线连上了。”

 

“守株待兔,那我们需要提醒刘培绪吗?”

 

“简单提示下吧,如今我们自身难保。周佛海回上海需要段时间,可76号的老怪物各个精明,一场硬仗啊。”明楼习惯轻描淡写,隐秘的情绪混入眸子,明诚只一眼就能懂他。

 

“大哥,其实我有个猜想。”明楼静心给他倒水,“我们第一次见到周鸿,他身后跟串泥脚印。我记得他迟到大约半刻中,理由是路上耽搁。”

 

明楼点点手指,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。

 

“南京城里湿洼的地方很少,他若是从郊外时间不够,只有可能是附近的地方。”

 

“日军俱乐部最近翻新,汪精卫常去,偶尔还会举行宴会。”明楼提下眼镜,若有若无带抹笑。

 

“刘培绪鞋上有泥,不过他用裤脚盖住了。他今天的举动也奇怪,周佛海来后,几乎没说话。”明诚仔细分析,他和明楼并排而坐,紧挨却不黏腻。

 

“这事不归我们管了,南京的地盘许多事瞒不过汪精卫。”明楼猝然叹气,“你找个人给刘培绪送样东西,小心谨慎些,让他延后行动。找不到证据就留条命。”刘培绪的孤勇论闯进脑袋,一腔孤勇,一意孤行,王天风的那些话早就刻在他心里,有时闭眼就回响。但中国广阔,能凭借的也就是这些了。

 

明诚按住他的肩,神情肯定,“大哥,我们得走了。”

 

车票攥在掌心,他拈出汗,纸张凌乱透湿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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