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一番,已足矣。

【楼诚】山河旧事 卷一 恨无千日酒 04

重修。


时间跨度大,开篇1940至1993年


卷一 恨无千日酒


山河旧事文章列表

 

章四 不虞之隙

 

明诚订的《中国版书史》到了。差一位编辑送货上门。

 

厚实的四卷书,高擂到胸前。明诚吃重的接过,捧宝贝样拘在胸前。看人更加吃力,他情愿移过头去道谢。

 

“谢谢啊。”编辑部离霞飞路远,门口停俩黄包车,他气息喘似未回过神。“不用谢。”

 

“要不要进来喝杯水?”明诚礼貌发问,那小编辑年纪很轻,清净的脸白寥寥,背光瘦弱。

 

“不...不了,还要去虹梅路一趟。”主编清早就差他各处跑,他小气吧啦的度量,连车费也不给报销。

 

小编辑缓缓呼气,哆嗦说:“刚刚路上有位先生让我把这个给你。”他手里攥长米白的纸包,裹成正方块,上头红绳札紧。

 

“路上?”明诚嘀咕,颠下怀中书籍。小编辑紧张得背手,拘谨道:“我渴得很,在附近买了杯汽水。正巧碰见,他问我是不是顺路去明家。”

 

“给我吧。”明诚努力腾手去接,换几个姿势都不对,他讪笑说:“搁上面。”厚实书籍又多件轻物。

 

骆驼怕稻草,明诚怕明楼。

 

他小心翼翼搬回客厅,明楼悠闲自得,右手拈报纸,交叠着腿。“订什么了?”他偏头瞧他,笑得不怀好意。

 

明诚横一眼,惆怅轻哼,“《良友》上看到得,只出两百册。”明楼替他取过半,轻轻松松抱进书房。“书史啊,我怎么没见着,也不给我定一套。”

 

“明大少爷还想施行你一本我一本啊。钱不是挣得?”

 

“阿诚勤俭持家。”明楼拣着纸包到手心,“编辑部送的?预定礼物。”明诚拍手蹭灰,“匿名赠送。”他眨眼明楼便明白,不慌不忙拆动。

 

纸包多是废纸,真有用得不过最里。剥花瓣的手法,明诚怔愣起来,小时候花园常有未开得月季,他对着犯傻,总觉花心扑朔迷离,偷瞧没人便会仔细拨开。

 

看起来明楼也干过这事。

 

花心亮眼照人,是枚弹壳。空圆的金属,冷冰冰淌入鲜血,边缘僵硬滞留些许腥味。明诚面色阴郁。

 

“认识吗?”明楼察言观色,得益于军统的训练,他分辨出子弹型号。

 

“我手枪的,那颗子弹我记得很清楚,装枪时磕到边角,有个特别痕迹。”明诚惶惑,继而道:“过去大半年了,突然冒出来。”真有些毛骨悚然。

 

他没说出口,明楼从容不迫,“这个举动纵然奇怪,也不是无迹可寻。”他反复转动弹壳,顺光观察,“刘培绪说回上海后,苍鹘会试图联系我们。”

 

“大哥,你觉得这是苍鹘给我们的信号。”

 

“也许。”

 

“那还真是用心良苦。”明诚徐徐叹道。

 

明楼攒笑,“就当我捕风捉影,阿诚,还记不记得用在哪了?”他的问题为难人,明诚记忆力再好,大半年的回忆恍惚起来。

 

他掏枪的次数撇开中共,似乎屈指可数。并非在76号内,那就是在外执行任务。绞尽脑汁也模糊不定,明诚摇摇头,“真要我想,反而记不起了。”

 

“算了,别想疼脑子。”明楼戳他的脑袋,视线重回书上。“只有四卷吗?”明诚黯然扫过,道:“先订了第一期,共二十四卷。”他说得漫不经心,问题缠绕他。

 

明楼好笑的随手翻开杂志,“这么小的广告,你也能发现。”《良友》三月刊的封面古朴,暗红的面色衬得雅致。

 

明诚探过去看,“二月刊有整面,就阿司匹林的方寸。”他掩面笑,上头“伤风寒热,阿司匹林”的标语显眼,和桌上常备的药瓶相得益彰。

 

“正好,家里快没有了。”

 

他当然晓得明诚偶尔为之的小调笑,也趋于配合。从南京回来后,过了两天太平日子。76号安静异常,妖精不找事,明楼也稳坐家中。

 

明诚四下打听过苍鹘的事,代号全新,上海的军统人员流动快,常驻的几个都不认得此人。别无他法,上递信息到重庆总部,不得回应。

 

“我有个想法,说不定苍鹘被人监视着。”明楼松心在沙发上,“照刘培绪所言,他人在上海,明明可以尝试直接联系,非要绕个大圈去南京。而且他和刘培绪的联系,时间准确,每次都那么几分钟。”

 

“那么他的处境很危险,谨慎行事到此地步,是踏错一步就会丧命的危险。”

 

“另一点,他不能直面我们。”明楼其实没头没脑,来自于直觉。他异常敏锐的感官,加之多数的经验让他猜测。

 

明诚垂头附和,“也许我们认识他。”两人皆无头绪,苍鹘是个迷雾重重的人。拨云见日需得等待,他们目前处境很是被动,明楼坦然道:“看来我们只好期待有个不期而遇了。”

 

“最近两方都是静观其变,有些心慌。”明诚爱吃甜食,书房抽屉备有水果糖。甜味包裹后,心情放松着。

 

明楼顺其自然陷进沙发,“难得躲懒,可别被你说中了。”他开玩笑,心里没底。隐隐约约察觉不对,中共和重庆竟出奇一致,蛰伏等待猎物。

 

明诚扪进靠枕里,软柔的用余光瞧明楼,他清楚隐藏于面下的情绪,“大哥,饿不饿,我去煮饭。”

 

“是有些,最近油腻荤腥多,煮点清淡的。”他拾缀几本杂志,搁到书架角落里。明诚在他身后哑笑,单手插口袋,扳住门框,“我忘了说,家里菜少,能做什么吃什么。”

 

他施施然正打趣,电话铃不合时宜响起来,吵闹却有序,嗡铃嗡铃叫嚣。明楼顿顿神色,朝明诚打个手势,“乌鸦嘴说中了。”

 

“您好,这里是明公馆。”他正色接电话,礼貌而恭敬。

 

“阿诚先生,我是徐秘书。方才李先生来人请明先生来76号一趟。”

 

“好,我知道了。”明诚断然挂掉电话,“大哥,李先生来请的,他人不是去了香港?”

 

“算算也该回来了。李士群原先可不怎么管事,别说来76号,顶多周三见他一次。此刻请我,许是有尊大佛也来了。”

 

“周佛海仍在南京,那么只剩丁默邨。”明诚叹息的轻哼,“真是场硬仗。”

 

明楼笑道:“不差这一回了。”

 

总部于英租界极司菲尔路,横跨一个租界,转过静安寺路靠近愚园见白底蓝字牌,路障个个散开,明诚摇下车窗,朝卫兵出示证件。

 

总部的建筑带种割裂感,欧式与中式的交错。小层楼挂日本旗,明楼整理衣冠,点头回应路过职员的招呼。

 

空阔的高顶,日式瓷砖。明楼皮鞋踏响,虚掩的门口向他招手。明诚生疑暗道:“大哥。”

 

“没事。”

 

他冷静自持,推开门道:“李先生。”

 

屋内缭绕白雾,载沉载浮晕染色泽。窗帘浮动,斜洒的光扑进烟雾里,旋转飘落照亮两张脸。

 

李士群顶着苦大仇深的脸对上明楼,慈眉善目,唯有那双眼睛不变的深皱,渐渐成为脸部的标致,再也睁不开了。

 

“明先生,您原本该是休假,李某自作主张,见谅见谅。”他音调平稳,总带点地方味道,遂昌的口音。

 

明楼笑笑,惘然朝丁默邨看,细长脸,五官挤在一块,山水画上的留白。他标准的美人嘴启开,“久仰明先生大名。”

 

“丁先生,明楼可当不起。”他抛出手去,也抛出橄榄枝。丁默邨谨慎握住,“说来我也任职于76号,竟未到本分,于明先生相见甚少啊。”

 

瘦高的身子侧过去,不苟言笑道:“今日趁士群也在,给我们做个见证。”

 

“早些年无缘相逢,在下回上海并不长,也是情有可原。”明楼有他那副眼镜作陪,无畏无惧,“丁先生是个妙人,此刻也算相见恨晚。”

 

“说的对。”丁默邨泄出一丝笑来,“士群啊,你说的果真不错。明楼先生能说会道,才学渊源啊。”

 

李士群附和,剪手随意坐着,“周先生介绍的人,怎能出差错。我和明先生并非熟识,今日正巧承你的情,都认识认识。”

 

官话连篇,明楼心里喊累,面上不行于色,“自然,人生何处不相逢。大家都是同僚,日后免不了来往。”

 

他掷出一张牌,给点希望,看谁能握紧筹码。丁默邨挑眉抽出烟,卡在食指和中指间,拇指抵住尾部,小口缀起来,“其实今日更有一事,想和明先生通通气。”

 

明楼应酬似发问,“既然是朋友,但说无妨。”

 

丁默邨弹开烟灰,“前几日76号抓捕了几位公然于学校批判社会的人员,高举马克思主义。这些扰乱分子已被枪毙。”

 

“结案了?”明楼扫过李士群,“还有什么难处么?”

 

李士群将手掩在腿间,云雾里波澜不惊,“扰乱分子都是学校老师,他们临死前仍不悔改,甚至煽动学生抗议游行。”

 

“李先生希望我做些什么呢?”明楼脸上笑意化为乌有,“写篇社论披露事实,警告学生,还是出动人员当街抓人。”

 

丁默邨猛一蹙眉,吞云吐雾间轻声道:“这样做只会让学生暴动,激起那些文人分子。”

 

“既然丁先生知道,还是打算这么做?”明楼在76号处事良久,斩草除根是春风吹又生,杜绝不了,便只能暴力解决。

 

“得找个迂回方法,如今关键时刻,反抗声一旦甚嚣尘上,对我们不利。”他嗅动鼻子,嘴唇拉成直线,“我听说明先生和报社的主编关系不错,请您多写几篇文章,经济也好,新权也好,总之别让游行有一纸之地。”

 

明楼假意沉思,小屋子里敌众我寡,他得韬光养晦,“此事是明楼职责所在。”丁默邨默然点头,复吸两口烟偏过脸去。

 

李士群重复不断折叠西装一角,乐此不疲。静默中,明楼讶异这房间的闷热,浓烟弥漫的气味要点燃火药。

 

三人心思各异。

 

良久后,丁默邨破天荒剧烈咳嗽起来,手忙脚乱抽出手帕捂嘴,李士群不为所动。

 

“不打扰明先生休息,我还要去日军俱乐部一趟,你们二位聊。”指角擦去遗留物,他站起来,直竖到顶的树干,瘦得衣服搭拉着。

 

李士群闭目养神,他一动不动,佛般敲动手指,自有一套他的旋律。他闲适悠然,明楼且不上他当,婉转道:“李先生,好不容易得来的假期,在下就不陪您了,可还有事?”

 

“小事,芝麻大,就看明楼先生在不在意?”他噏动嘴唇,好似抽耸肩膀,“76号例行检查,抽调一批出城人员。”

 

明楼心下轰然,“有可疑情况?”

 

“晚间八点,重庆。”李士群掏出票来,绿的发黄,折痕却新。“问过人了,是您的秘书明诚。”其实他何需问,定早埋伏好眼线,偏等这一日呢。

 

“这...”明楼大惊失色,转而又眯眼皱眉道:“缘由在我,于我得秘书无关。”他娓娓道来,似乎毫无保留,“我虽任职于76号,可明家的生意需要管,重庆新进一批香料,我那堂哥非得让我去看看。实不相瞒,家里长辈有几个支持我的?他喊我去,不过是借个由头劝我。”

 

他言辞凿凿,李士群犯难,杵眼问道:“我是好意,提醒明先生。幸而票是在我查出的,换了别人,能听您解释吗?”

 

莫非还得感激你?

 

明楼冷笑,猝然道:“是这个理。多谢李先生,但票统共是死物,算不得数。我明楼自问对的起周先生的厚爱,想必他也是信我的。”

 

“哎呀,我话多。”他赔上笑,“不耽误你,接着我有个会,您自便。”李士群掐灭话头,他多有不满,却不愿再提茬儿。

 

明楼顺水人情,随他送自个出门。

 

车内明诚颇有些无奈,刚准备走就撞上侦缉处,几个领头人不知去哪弄了一身腥,紧绷的衣服泥潭子滚过般,晕沉沉贴合着。他们哗啦踢车门,骂骂咧咧,“册那的,一帮赤佬刚逼样子。”

 

“老读,寻人哈撒伊达。”小弟模样的愤愤不平。

 

明诚等的不耐烦摁喇叭,一溜的车牌闪进侦缉队眼。那头目找到发泄,闷打小兵一记,“杠头,眼睛哈特了,叫弟兄孃路。”

 

小兵颤颤巍巍,指挥几部车窜开,黑漆漆的脸扯出笑来,明诚撇一眼就走。倒是明楼道:“侦缉队这副鬼样子,泥坑里洗澡去了。”

 

“顶头是丁默邨的人,看样子是静安寺路来的。狼狈跑到门口就开骂。”

 

明楼皱眉,“丁默邨用意是转移视线,76号如今无法无天,抓些老师交差。搞出个游行更是头疼。”

 

“游行?学生吗?”明诚并不反感,但决不参与。学生正在成长路上,性情不定容易煽动。此等利用之心,是他厌恶的。

 

明楼晓他的想法,直说道:“领头羊定有,但也不怪学生。他们老师无缘无故被抓,还是臭名昭著的76号,不满情绪溢于言表,正好有人点火罢了。”

 

“我只是觉得,得不偿失。后果的严重难以预料,但适逢伪政权建立,怎么也不会太大动静吧。”

 

明楼反蹙眉,“难说。”丁默邨的最后一眼,冷而刺骨,他没把学生当成人,生命是握在他手里的。

 

静安寺路的商埠遮掩门,仓皇失措取下招旗,瓷碗器皿都护怀里,惊恐又兴奋的叽叽呱呱。明诚放慢车速,“大哥,要不换条路。”直觉告诉他,有威胁逼近。

 

但明楼摇摇头,街上很快空无一人,万家探头偷瞧。他们的黑色汽车用并不高的顶挡住目光,吞吞拉成断续的线。

 

戈登路顺而爆发的喧哗灼伤明楼的耳膜,路障被冲开,巡捕房的人拉手堵出防线。明诚踩刹车拨方向盘,急走转弯。

 

尖锐嘶鸣划过高空。

 

“呲——哗啦——”

 

明诚惊慌失措刹车,他前倾的扑倒方向盘上,头磕破皮来。但他心慌意乱,迫切回头查看明楼。

 

冰凉石头躺于一侧,嶙峋纹路硬生生刺痛明诚的心,更划伤明楼额头。他甚而来不及反应,耳膜嗡嗡生疼,眼前重影交加。

 

“大哥。”他试探的去碰明楼,打开车门扶明楼。

 

“没事。”半晌后才有回语,明楼紧捂伤口,凝眉望过去。

 

人潮骚动,群情激奋。整个世界都来不及得唧唧哝哝,他终究放下了手。血珠沿鬓角滑落,红线隐约的角度,浸染明诚。

 

墙被推倒,哨子声此起彼伏。明诚护着明楼,他们贴在车旁,挤的没有空间。

 

“就是他,76号的人。”突兀嘹亮的一声,乱群中年青人围过来。

 

明楼对明诚摆手,他沉着横对,无所畏惧。

 

那黑衫学生破口大骂,“我们中国人里没有这样的汉奸,锦衣玉食养出群白眼狼。四万万同胞在天上看着呢,你们迟早遭报应!汉奸!走狗!卖国贼!”

 

“人呢!巡捕呢!”明诚怒火中烧,推搡开人群,止不住骂道。

 

哨声此刻是救命的。

 

几个人都被警察拉开,浪潮过后的大街狼藉一片。涟漪全是碎落的物品,明楼呆愣原地,一言不发。

 

巡捕失措无助的道歉,另几个都派去阻止暴动。警帽讽刺的晃在明诚眼前,“你们巡铺房干什么的,人都受伤了。学生怎么会来这条路!”

 

他怒不可遏,连串的懵然后是回神的难受。明楼忽的出声,“算了,回去吧。”他哑然失笑,语气里全是容忍与谅解。

 

“大哥。”明诚心疼的扶他坐下,“还好吗?”

 

“阿诚。”他抬起惶然的无助的脸,紧盯明诚。

 

明诚握紧他的双臂,“他们不明白。”

 

“这条路太苦了。”他喃喃道,世上有多少人误会他,万炮齐轰他是汉奸,心底恨他入骨又无可奈何。以后呢,路有尽头么,他会不会一辈子被人戳脊梁骨骂,死都不安宁。

 

明诚担忧关怀的眼神直愣愣看他,清澈眸子有光,浅然泛开,是明诚隐忍的泪。

 

他释然笑道,“还没结束呢。”

 

一辈子的信仰,死都要带进墓里。

评论(28)
热度(253)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疏山问竹 | 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