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一番,已足矣。

【楼诚】山河旧事 卷四 花有重开日 01

一个问题,日常爱看吗?


时间跨度大,开篇1940至1993年


卷四 花有重开日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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章一 别来无恙

 

一九七九年十月,清晨微雨。招待所开着小门,明诚紧紧帖着手中水杯,聚精会神盯着空阔的马路。明楼先抵达天津港,再由人接过来。明明才一晚的时间,竟过得比三十年还漫长。

 

心跳剧烈,明诚仍不知所措。守卫也陪着他,许成要照顾怀孕的明媚,无法陪同。小空间里淡淡的茶气,隔着透明玻璃他还怕看不清。钟声萦绕耳边,滴答滴答,明诚忽的起身,几步踱到门檐。

 

守卫被他吓到,悄悄问询:“明先生,才一刻钟呢。我再给你续上?”他指了指明诚握着的水杯,“您平时日理万机的,时间宝贵。要不我等人到亲自给你载过去。”

 

明诚方才举动急切,怕是误会了。“没事,我等的有些心焦。”

 

“今天下雨嘛,路上可能耽搁。您见谅。”守卫带笑,把温水递给他,“按理十月天晴,本该没雨的,老天爷变卦快。我跑出去再给您看看。早上人少,车又打眼,不怕错过。”

 

“先谢谢你。”明诚如今身居高位,很少会来此。而文革结束没多久,许多人重新上岗,难免会小心翼翼。

 

守卫在路口张望,探头东看西看,隔着玻璃人影模糊。雨渐渐大了,明诚凑出门口想叫人回来,话还没出口。守卫摘下拿帽子,半只脚跨出去踏在马路边缘,用力挥动手臂。

 

明诚手抓门框,紧张的不自觉屏住呼吸。黑色汽车泛着光,雨水跳跃着从车顶滑落。他隔得远,车窗里模糊的人影,黑乎乎一团,雨滴如同镜子冲刷记忆。车子熄火的那一刻,明诚突然面上一冷。

 

雨滴或者眼泪拂过面颊。明诚没等人下来,几步踏出去又猝然止住。车窗先摇下,剪影侧身对上明诚。沉青雨幕,他穿件长长的黑呢大衣,似乎怕冷,眼睛单独被拎出来。整个人暴露在微弱的光下。

 

“阿诚。”

 

第一声。

 

“阿诚。”

 

第二声。

 

明诚没有动,他不敢,跨不出去。他们差了一小步,明楼深邃的眼眸,照出他矗立的身影。“阿诚。”明楼抱住他,很轻很柔。雨声淹没,渺茫世间。

 

他哭的汹涌,其实他不该哭也不能哭。“大哥。”这句话,他等了三十年才有机会说出口。用十几岁时的语调,一遍又一遍在明楼耳边复述。

 

明楼埋在明诚的颈间,他红了眼眶,单手拍着明诚的后背。“我回来了。”每一句都无比珍重,他的鼻尖蹭到明诚鬓角些许白发,哽咽念道:“别来无恙,阿诚。”冰凉借着雨滴窜进明诚的身上,但他心是暖的。

 

守卫立在远处,不敢贸然上前。司机停好车过来,大大咧咧的解开外套,车里空气闷,他走一路出了满头汗。直爽的扯着守卫,嗓门也大:“咋们别杵着啦,进去谈呗,兄弟,留我先蹭口水。”

 

“去去去。”守卫嫌弃似的把手推开,横他一眼。对着明诚赔笑,“不好意思啊。天冷,咋们进去吧。”

 

明楼淡淡笑了一声,凑到明诚耳边道:“别哭。狐狸哭天下雨,越来越猛了。”明诚破涕而笑,“说谁狐狸呢。”他嗓子哑,还带着哭音,明楼用手抹去他脸上的泪滴,跟着守卫进去。

 

一时间只有司机喝水的叽咕声。守卫好心好意打破沉默,“等雨小些,就送您二位回去。”明诚点点头,自然而然的往明楼处靠。

 

“嗳,要走咋们现在就能走。我就借口水,今天路开的多,滴水未沾呢。”司机爽朗的笑着,明楼整了整袖口,剪着手道:“无妨。我们要谢谢你,再歇会吧。大雨天路上滑,你刚刚停完车就跑过来,借个毛巾擦下,别感冒。”

 

话中仍有威势,明诚低头偷偷勾着嘴角。明楼从后抓住他的手,凑过来轻声道:“你也淋湿了,我拿毛巾给你擦下。”呼吸蹭着耳际,明诚下意识的一缩,反而对上明楼不怀好意的笑容。

 

皱纹更多了,明诚暗自想。眼神中的棱角被磨平,其实自己也一样。

 

明楼见他不断出神,发梢还有滴水,用毛巾盖过去揉脑袋。很多年前他经常这样做,明诚还是个孩子,可思及时间,隐忍许久的眼泪凝在眼眶。明诚透过毛巾的缝隙看明楼,观察他佯装夷然的面色,眉目比许成给的相片上更温和些。

 

他握住明楼的手,“大哥,我们回家吧。”心底迫切的要把生活与他分享,就算拉着他念叨一整天,听得他耳朵生茧也好,他真是怕明楼一转身就不见,怕的浑身发抖。

 

明楼手还搭在明诚头上,透过身体的轻微颤抖,让他为之一振。

 

“好。”

 

明诚长吁一口气,扯开毛巾放好。

 

司机板凳还没坐热,莫名其妙的发动车子,心里还在念刚刚不是说休息会的么,这人啊,真是反复无常,学老天爷一样变卦。

 

车内沉酣的气氛,明楼开了窗,闻到泥土芳香。身旁搁放一个小箱子,他摩搓铁质边缘,构思着该如何开口。他们中间隔太久,明诚侧身帖着后座,手还是紧紧抓着明楼。思来想去,很多话都不知如何起头。

 

“阿诚。”

 

“大哥。”

 

明诚顿了顿,让明楼接下去。

 

“明媚还好吗?”

 

“她前几年结了婚,原本说一起来接你,但天气不好,她怀孕不方便。”明诚转而含笑道:“明台的事她都知晓了,一直对你很好奇,等你回去,要是被缠上我可不管。”

 

“侄女亲大伯很正常嘛。”他说来感慨,“她今年不小了,恍惚一想,我错过了多少年。那小子对明媚好吗?”他咳嗽一下,“不过能让你同意,也就八九不离十了。”

 

“他和明媚是同学,大了几岁。人不错,做事认真,考虑周到。指不定你认识他。”

 

“你这对他是满口称赞啊,”明楼仔细考虑,三十年前的许多人不清楚,台湾认识的人也不太可能,“是上海时的朋友?”他胡乱一猜,明诚眨眨眼睛,“他叫许成。有印象吗?”

 

明楼霎时囫囵得惊道:“这到奇了,我在台湾时教过一个孩子,也叫许成。看你胸有成竹,真的是他?他明明去了国外,怎么又来大陆?好巧不巧和明媚在一块,总不能是有缘吧。”

 

“不是有缘还是故意啊。”明诚笑他,“其实你也有功劳。他和明媚挺配的,等回去,你自己问缘由去。”

 

“我还真有点担心。”明楼煞有介事,“若真的是他,你早就知道我的消息了?”

 

明诚松然道:“无巧不成书。是明媚先认识他的,许成说你经常提起我,他把相片给我看过。”

 

“阿诚,你过得还好吗?”

 

“什么都好,就是想你。”明诚直言,眉头紧锁,重重握着他的手。明楼震了震,叹息似的说:“那你以后可天天要对着我了,别嫌烦啊。”

 

“我要是嫌大哥烦,怕被家法伺候。”明诚凑近轻言巧语。

 

司机车开的平稳,听得也乐呵,虽然没头没脑,但他猜是多年没见的家人。那股子亲昵劲,真是羡慕,可从他们言语中,又带着怅惘。他家中也有妻子,工作忙经常见不到,空闲时间就容易想,左想右想最后睡不着。扎墩似的一边抽烟一边念叨,可寂寞还是无底洞。

 

如此就不难想象他们的煎熬,轻叹后自觉加快些速度,好让他们快些回家。

 

 

明媚在家里忙东忙西,许成劝她,“嗳,丫头你休息会。别乱跑啊,明老师和爸估摸要晚些回来,外面下雨冷,你别站在风口。”

 

“没事,我马上进来。”明媚向来活泼,她的性子明诚都怕管不住,何况许成宠着她。

 

“别。”许成把她从门外带进来,“你杵外面我看着提心吊胆的,换我把风成了吧。”

 

“成啊。”明媚望着他笑,颇为神气,“你站左边,我搁里面坐也能看到外头。侧着呗,不然得被你挡住。”许成哑然失笑,“得了便宜还卖乖?就当我心疼你,等明老师回来,你也当心些。”

 

“他和相片上的一样吗?”明媚喃喃问,“我看过爸存的全家福,总有些怕他,看着威严。可是听梁叔叔说,倒有点崇拜他。”

 

许成忖度道:“我走的时候也还小,比起以前也许会老一些。他是你大伯,虽然从来没见过,刚开始有生疏,你也别多想。我看你小脑袋里,肯定把第一次见面的情景过了好几遍。”他呵腰去戳戳明媚的脑袋,被她从容的挡开。

 

“是不是路上耽延,现在还不到?”

 

许成凝神听了听,天还是阴沉沉,“好像听到汽车声了,你别急。”他忙把明媚按住,“我去开门,你光坐着就好。”

 

“怀孕又不是残废了。”明媚努努嘴。

 

“我怕你折腾,心疼我儿子。”许成咪笑道,明媚瞥他一眼,“你儿子在我肚子里呢,还不讨好讨好我。”

 

“我当然讨好你啊。”许成摸摸她的头,“去开门了。”

 

门口远处冉冉有辆车,大灯的光照的人发慌。许成往后躲了躲,等车停好位。明楼先下来,他几乎愣住,十多岁的记忆其实一直锁在他的心底,他和明楼诉说心事的那晚,也在下雨。就隔着浅浅雨帘,很多年的时光都回家了。

 

明楼看到许成的第一眼,诧异的笑起来,“人拔高不少。”

 

“明老师。”许成怔楞出声,“好久不见。”

 

明诚从后面赶上来,三人进了屋。明媚靠在沙发上,本想起身,许成匆匆走过来,“嗳,你坐着。”明媚哪听许成的,直竖起来,一声不吭的盯着明楼,仿佛在和印象中的明楼对号。

 

“她和明台长得真像。”明楼平静道,“看性子也像。小丫头,还认得我吗?”他也是抱过明媚的,小小的孩子,香软睡在他臂弯中。

 

“大伯。”她吃吃叫了一声,顺着许成又坐下,眼神略带陌生。

 

明楼不禁笑叹,“我抱你的时候,还是个小豆丁。也不怪你记不住。”明诚虚瞄眼许成,“大哥,走了一路饿吗?我可没怎么吃早饭啊,你要和许成说几句吗?”

 

“我今早走的急,也没吃。台湾甜食多,回来可给我清淡些。”明楼莞尔对道:“我这些年可瘦了不少。”他张开手臂转了转圈,明诚睨他,“给你养回来呀。”

 

他刚进厨房,许成给明媚使眼色。她忸怩道:“大伯...”一时又不知该如何问,许成抱着手肘,很是自然地谈笑说:“明老师,我走了好些年,台湾那还好吗?”

 

“挺好的。念之常说起你,感叹自己的画没人添笔,有些不习惯。”

 

“念之姐的画技,我还是记得的。明明画的好,老是小打小闹。”

 

“小打小闹的画技去教孩子了。她结婚好几年,我有时可免费帮她带孩子。”明楼有意无意瞧明媚,忽而叹道:“我看着她的孩子总会想到丫头。你都嫁做人妇了,好像真的错过许多。”

 

“大伯,其实我还有点没习惯。”明媚咬着唇,悻悻道:“梁叔叔,爸爸,许成都和我讲过你的事,好像只有我不知道你。”

 

“傻丫头。”明楼坐到明媚身边,从容看向她,“你见过我的,只是不记得了。以后我会一直在,想知道的都可以问我。”明媚瞟觑着厨房,凑近咬耳朵道:“爸等了很久,大伯,你不会再走了吧。”

 

明楼耳边温温的呼吸,他惆怅的朝厨房望去,口中喃喃:“不走了。”

 

许成绕到明媚身边,“明老师,我先和明媚回去,她呀马虎脱略的,我得看着她。”明媚不明所以,“我还有事呢,你...”

 

“下次再说。”许成挤挤眼睛,对明楼堆笑,“我明儿再来看您。”

 

“路上小心。”明楼闲适开口,拍拍明媚的头,“你也注意些。”他如此说,明媚也就跟着许成回去了,但一路上碎碎念叨:“我正准备问点事,回去干什么啊。”

 

“傻丫头,你爸多久没和明老师见过面了。把时间留给他们。”

 

“行吧,我爸最大。”

 

许成望她笑了笑,慢悠悠道:“三十年要怎么熬啊。”声音轻的说给自己听。

 

 

厨房炒菜落锅,明诚一旁掐葱剥蒜,促笑得瞅着慢吞吞来厨房的明楼。

 

“这孩子懂事,看的明白。”明楼赞赏许成,凑近探看锅里的菜色,“青椒肉丝啊,小荤不错,闻着就香。”

 

“大荤给你炖着呢。许成对明媚有一套,小丫头性子实在活泼,小时候真看不出。”

 

明楼顾自往餐橱一靠,洋洋洒洒带着神气,“我教的嘛,当然好。”

 

“是,有我当榜样,大哥教的能差吗。”他自己呆愣下,别过身去洗菜,鼻尖酸酸的难受。明楼抚然靠近他,“阿诚,我们还有很久呢。”他抱着明诚的肩,柔声道:“台湾的岁月我可以一件件说给你听,可别嫌我烦。”

 

明诚掉过身来,关掉水洒洒菜,移过明楼,“天大地大,吃饭最大。”

 

“好,再尝尝你的手艺。”

 

明楼向来爱荤,一桌菜都是他爱吃的。“我家阿诚的手艺就是好。”他恬着脸拣块肉送到明诚嘴边,“台湾东西都带甜,和你做的可不能比。”

 

明诚擦掉嘴角的汁水,给明楼盛饭。“又不是生米饭,是大哥自己吃饭不规律。房间我早就给你收拾好了,坐船好几天,你一向认床。至于吃饭呢,这段时间餐餐由我管,落不了你一顿。”

 

“阿诚心疼我?”

 

“我不心疼还有谁心疼。”

 

明楼加深笑意,猝然倾身过去,密密层层的睫毛歇在明诚脸颊旁,轻啄明诚唇角,像温暖的重压。明诚压着笑,装模作样的咳嗽一声,“好好吃饭。”

 

而明楼望着他笑,明诚顺着他的笑意,使筷将他碗里的红烧肉拣走。果不其然被明楼瞪了瞪,明诚好似张牙舞爪的看了一眼,便埋头吃饭。

 

饭后明楼洗了澡,几天赶路风尘仆仆。他将带回来的小皮箱打开,里面安放整齐的日记与照片全散出来。明诚给他又添床被子,瞧他干站着发愣。“大哥,窗还开着呢。你穿睡衣别站那,容易感冒。雨气冷,我给你再加床被子。”

 

明楼捡了日记本,“阿诚,你先别忙了。”他拉过明诚,两人躺在床上,明诚斜侧靠在明楼怀里。“我有东西给你。”他把笔记本摊开来,“我一直想给你写信,可惜太远,局势不明朗。”

 

笔记本记得清楚,每个日期,每张照片。明楼的字迹劲挺畅然,他少时最爱学他,练到最后竟成了另一种模样。他一笔一划扫过,眼眶微红,良久才道:“大哥。”

 

“我讲给你听。”明楼圈住他,指着照片细细讲,好似是个故事,如同明诚十岁,讲的睡前故事般,温柔而真实。

 

“这是张念之,很可爱的小姑娘。有时候她和你相像,但你比她听话多了。这是小布谷,她送给我的猫,活脱脱一个你。平时很乖,老爱围着我转。长得也很好看,我走之前将她托给张念之了。”

 

“张荩也让我向你问好。他成家立业都在台湾,责任压在身上,回不来了。”

 

......

 

......

 

“大哥,我在上海碰到过阿香,她那时候成了婚,不像当年的小姑娘了。可惜我一来北京,联系渐渐少了。还有梁仲春,你肯定记得的。从没想过还能再见,这些年他很照顾我。其实,大家都很好。你给我的信,我...”

 

明楼听得认真,怀中人渐渐没了声音,片刻后均匀的鼻息在颈间环绕。他好笑的亲了亲明诚的额头,他睡得还像个孩子,自然地抱着明楼的腰。

 

睡梦中仍喃喃道:“大哥...”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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