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一番,已足矣。

【楼诚】山河旧事 卷四 花有重开日 05

失而复得。


时间跨度大,开篇1940至1993年


卷四 花有重开日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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章五 珠还合浦

 

明楼跟着明诚躲雨,他们刚到的第一天,老天爷就反复无常。明诚替明楼拍掉袖子上的水珠,自己头花却凌乱得塌在额头。雨水浇着屋檐,顺势掉落又高高跳起,明诚跺跺脚往墙边靠。

 

他们的行李全在公馆,路走一半便打他们措手不及。思南路上的小房子,路边风景翠绿明爽,微茫雨幕间,若不是手边仍觉阴冷,明楼倒有欣赏的心性。

 

“今天看来去不了,等雨小些,我们就回去。”明楼握着明诚的手腕,手掌将他的手指裹住,兀自瞪他一眼,“让你多穿件,别感冒了。”

 

“刚刚拎着行李到公馆,出身汗太热。要怪就怪天气,过会就好。”他两个手掌紧贴,手背是明楼独有的温暖,他从小体弱,青年时养的好些,老来又反复。

 

明楼哑然笑道:“你忙了大半月,好不容易休假,你别又瞎操心。”他捧着手呼气,“我看你身体和小时候一样,手怪冷的。”

 

“我就是天生手冷,加上天气潮湿,一来二去你就觉着更冷。”明诚往里又靠些,“雨还是下不停,我们明天再看看,明公馆是一定要去的。”

 

“也不知道明公馆现在如何,你看上海都大变样了。”

 

明诚朝迷蒙的暗青天空望,“我之前向梁仲春打听过,他常年出差各地跑。这次也是托他的朋友给我们订的房间。说是明公馆重建的公寓又装修过,改了个新名字。好多地方也改名了,而且如今交通方便,哪像我们以前。”

 

“那时候我可不喜欢去76号。租界里绕路,嗳我还记得你抱怨,偶尔去趟日本俱乐部,歪歪绕绕大半天就浪费了。”明楼也笑,皱纹在眼角浮动。

 

“这么远的事也就你还记得,日本俱乐部都是我去,你这个大少爷,左手咖啡右手报纸的,悠闲得很。哎,整个上海我都跑遍了,现在不也得迷路。”

 

“我家阿诚聪明伶俐,什么都能管。”明楼将他手臂挽住,讨好的朝他笑。明诚莞尔道:“这倒是的,我可管着明大少爷呢。”

 

“成,想管多久管多久。”

 

檐角外雨滴连珠,慢悠悠得脱节。一颗颗细密的打落在地,明诚探出手又被明楼按回来,“走吧,雨小了。”

 

思南路上的风景依旧,雨水冲刷过后满目绿色。天际仍是那敷敷的蓝,云幕大片得遮掩住,明楼紧紧拉住明诚,怕他的肩头被树木枝桠间遗留的水滴占据。等他们一路回去,天色沉黑,公馆点了灯,橘黄色亮亮拢住他们。

 

行李被安置好,明诚窝在沙发里。他近来越发的累,身体总是疲乏,后劲松紧不一。他翻动换个姿势,明楼抱着书坐到他跟前,暗暗瞧他,“最近你好像困得很,工作太紧张了吧?”

 

明诚摇摇头,忽而又说不上来,“也许吧。忙前忙后的,突然空下来反而不习惯。”双脚伸直穿过明楼后背于沙发的空隙,他有些好笑的说道:“我看你精神特别好,自从在许成家吃过饭后,你和梁仲春关系也不错。”

 

“我和他能好到哪去,梁仲春一天不在我眼前晃就谢天谢地了。”

 

“大哥,我可是跟你一块长大的,你那是巴不得梁仲春在你跟前晃。你别说,俩斗嘴还挺好玩。”明诚说笑辩嘴,脚趾在沙发里动来动去,软软得有点舒服。

 

明楼拍他膝盖下,“别乱动。梁仲春这个人,跟滴油样,滑溜溜得不沾水不近土的。我看他照顾你的面子上,不然哪想和他说话。”

 

“你这话听着,”明诚支起身子凑近他,面容皱着突而展开,“不是在说你自个嘛。”他一脸得意,明楼握住他的脚踝也到窝到沙发上,“你呀,调笑大哥的本事见长啊。”明诚往后仰趟,咕叽念叨:“我哪敢笑大哥,我是夸你啊。”

 

“不和你闹。”明楼遂而放开他,“以前我是不太喜欢梁仲春的,滑头一个,发点横财,要不是还有些爱国心,那时候他也躲不过。”明诚埋在靠枕里,闷闷道:“人无横财不富,马无夜草不肥嘛。再者,要不是他的小聪明,也不至于碰到我。其实他挺好的,我曾想要是没碰到他,可能也见不到你了。”

 

“小傻子。”明楼一只手搭着沙发背,又叹道,“提他干什么,好好地休假还得捎上他啊。”明楼掀开靠枕,见明诚打个呵欠,“困就去睡吧,明天还要出去逛。”明诚点头见倦意又泛上,囫囵说道:“大哥,你也早点睡。”

 

明楼看他跌跌撞撞,索性搁下书和他一块进去。明诚着头就睡,床头壁灯温温柔柔,明楼暗自瞧着明诚的面容,眼角的皱纹总是撞进他的回忆,良久后他长叹一句,伸手关掉灯。

 

 

清早空气新奇,明诚难得睡得安稳。他的半夜惊了一次,心里凉凉的,胃里还有些疼。身边明楼睡熟着,他也不敢乱动。侧身贴住枕头,在虚无的黑暗里,有股莫名的情绪浮上来。但很快,眼睛渐渐酸楚,哑然的空间,钟声滴答滴答让他安稳入睡。

 

“怎么了?”明楼看他发呆,出声询问。

 

明诚猝尔笑了一下,“没什么,有点饿了。”

 

“我看你睡得香,也没喊你。”明楼给他递衣服,灰色充哗叽外套,斜纹图案和黑夜里尘粒不谋而合,明诚嫌弃道:“换一件,这衣服我看着心烦。”

 

明楼拎着衣服瞧,“怎么着衣服也惹你了?”

 

“它没惹我,就是太丑。”明诚嘟囔句,自己下床挑衣服。明楼自讨没趣,摸了摸鼻梁,道:“昨天刚下过雨,还有些冷呢,你多穿些。”

 

明诚嗯了一声,不再言语。明楼不知哪里惹他不悦了,欲言不敢言,灰溜溜给他开门。他闷声不吭,牛奶下肚才悠悠道:“大哥,我们先去明公馆附近看看,我还记得些许路线,虽然模糊,但也算认识。”

 

“行,其实这次来,也就想四处看看。”明楼把自己的牛奶推给明诚,“那时候回上海,直接上任,三点一线不是家就是76号,难得也是去张园吃吃夜饭。”

 

“张园风景不错,现在还有呢。”明诚开心些,“我吃好了。”

 

明楼特意带件外套,路上风小,可天没有太阳。树叶间晃动出一片阴凉,明诚走在前头,随处打量着路口,“我看也没变多少,从这一直走就是霞飞路,现在该叫淮海路了。再往上走走,离静安寺也近。”

 

“我看,还是叫车吧。”明楼瞥一眼路牌,早上人流较少,明诚以前再市政府上班,明公馆附近到政府的路他倒是熟悉,加之变化不大,明诚笑言道:“可别,在上海城里打车,慢的很。我看还是多锻炼下。”

 

“听你的。”明楼不驳他,只是跟着他走,“这一路上风景不错,我刚刚看到有个文史研究馆。”

 

“五三年建的,我当时也来过。说来也巧,我还记得馆长的名字,叫张什么来的。”明诚指了指附近的孙中山故居,明楼蓦然皱眉,淡淡道:“有时真想回到毛头小伙子,以前的朋友竟都联系不上。”

 

“许多出国了吧,我记得明堂哥也去国外了。最近没他的消息,那时候日本投降就跟着内战,我们还陷在漩涡里,什么都顾不上。”

 

他们晃过林风眠旧居,南昌路到拐弯口,雁荡路到头就是淮海路。明楼不免叹道:“路名越来越多,怎么一边还有开起烟行来了。”明诚哑然失笑,“我原以为公寓拆了新修还是公寓,这样看都是商业建筑。”

 

明诚略带些惆怅,十几年世界变得真快。他离开时明公馆还是座六层公寓,此刻竟夹在烟行和其他商埠之间,空荡荡的什么都不剩了,窄窄的一条小巷,通往未知的地方。明楼往前走走,身影在巷口拉长,明诚快步跟上他,“大哥。”

 

“回去吧。”明楼怅惘得瞧着地面,“真是变得很快。”他朝空中虚虚望,“除了我们,大概没人记得明公馆的样子了。”

 

明诚知他并非难受,而是记忆的遗失,针扎般按在心口,得有个人和他一起受罪。“大姐和我说过,当年就是见这小洋楼漂亮,才买的。”

 

“是啊,以前可没那院子,羽毛球兴起,明台又嚷着要,大姐勉为其难辟个院子专门给他玩。”明诚也陪着他回忆,容他把三十年没能说的话说完。

 

“你小时候刚学羽毛球,也是我手把手。”

 

“明台开始还能笑笑我,后来也只有哭的份。”

 

“他呀,一哭二闹三上吊。你还老是让着他,明台的性子活泼,脑袋里都是小聪明。”

 

“大哥教的好,我可不敢和我们小少爷争。”

 

......

 

等他们念完都相视而笑,巷口走到头,两边临立咖啡馆。装修各异,三层洋楼款式颇多。红白夹杂,其中有幢矮矮肥肥的米黄咖啡馆夺人眼球,明楼选了个里间位置,接近中午店里人不多,今天又是周一。

 

安安静静对明楼胃口。

 

他想歇息半刻,倚着背微微眯眼。明诚替他点咖啡,侍应顾及到明楼,柔声问道。明诚只稍稍看两眼,他喝咖啡快成习惯,本就只会逗留半刻,也不多言。

 

店里装修新潮,与外表似乎不符,像极了《良友》上讲得流线型——“丹麦现代化”,不过也是多年前的称呼了。明诚自然摇摇头,不愿打扰明楼,顾自四处看看。

 

角落摆绿植鲜花,墙壁砌浅浅的橘红色,花朵似的美术灯自上而下,灯光雪亮印在墙上竟红彤彤的。正对面堆了些许杂物,有几个侍应被招来挪开,那箱子堆叠的,着实费劲。好在都是身强力壮的小伙子,卸完几样墙面也展现眼前。

 

美术壁灯开的敞亮,光秃秃只盯着一幅画。

 

蓝天、湖畔、树林。

 

明诚仍是不可置信,动荡时本以为早已遗失,或跟随明公馆黯然入土。而此刻却鲜活得摆在眼前。他抑制不住的站起来,无意中碰到明楼。

 

“阿诚。”明楼睁开眼,疑惑得看去。

 

有些是有些人也许隔得久便会换了模样,可这幅画,飘过几十年还是如初。明楼顺着明诚走过去,暗红灯光下,笔触清晰。他还记得当时的评语,色调光线,其实说到底,两人憧憬着未来的理想生活。

 

“我没想过会再见到《家园》。”明诚喃喃,“当时明公馆拆建时,剩下的东西没有画,我原以为早该入土了。”

 

“能找回来也好。”明楼瞧见画框处的不自然,细细凑近看。

 

侍应上前打扰,怕他动手摸画。明楼仓促笑道,“能不能见见你们老板?”

 

“请您稍等。”

 

明诚苦笑着凑近,“不是以前的画框了,看着好像被烧过。”终究是他亲手所画,自然一清二楚。明台打错过一次,还特地买了新的画框。而此刻画框略有加粗,正好遮住边角的缺失。

 

老板从二楼下来,约莫五六十的年纪,头发花白,带一副黑色无边眼睛。穿戴一丝不苟,脸带笑意,“我是这家店的老板,两位有什么事?”

 

“我想问下这幅画?”

 

“这幅画?”老板将信将疑指了指,“很少有人问起。”他猝然又道:“这画摆这两三年,很多人都是匆匆看过,也没问起过。”

 

老板掉转身嗾出些声音,“两位想问什么?”

 

明楼略带踌躇,一时不知如何问起。明诚悻悻间开口,“这幅画有些年头了,我想问您买回来?”

 

“买回来?”老板估摸明诚比自个还要大几岁,担不上他语气里的尊敬,却对他的话带上疑问。

 

“老板看上去比我们小些,这幅画以前打仗动乱留在家了,我们都以为茫茫人海什么都找不到,没想到还有可能见到。”明楼替明诚答,他并非央求,而是淡然讲述。其实他们三个都是古稀,老板自己把画取下来,搁在怀里。

 

怅怅得讲道:“这画我是十几年前就收到了,我还记得是在旧货店,这画随便搁在角落里。和什么皮革破烂队一块。我一眼就看中,那旧货店老板眼睛混沌,咿呀咿呀半天才讲出个所以然。说他以前是工匠,拆房子留下的,原本是和杂物一起烧了,他看着怪可怜,就从火力头抢回来了。”

 

“既然是你们的画,当然还给你们。只是能不能告诉我这画叫什么名字?”通常画作总有个签名,可明诚原本就是随笔,也未曾有注。

 

“家园。”明诚扁扁的笑一声,他很高兴,眼角眉梢的高兴。明楼从老板手里接过来,摩挲着画框,忽然含笑凑近他慢语道:“我说过,丢失的总会回来的。”

 

明诚鼻尖痒痒的,好似蒙了层纱,柔软歇在他脸颊。《家园》的一笔一画,蔓延至他的眼前。明楼的话就闯进来。

 

“色调和光线调的不错,空间层次弱了点。”

 

“这画叫什么名字?”

 

“我管他叫......家园。”

 

“我以后的家应该就是这个样子,湖畔旁,树林边。”

 

明诚猛然失笑,他丢失的都回来了,明楼,还有《家园》,他们的家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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