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一番,已足矣。

【楼诚】山河旧事 卷一 恨无千日酒 06(重修版)

那啥,手残党把隐藏可见的删掉了,于是只好重新发。修改后的卷一版本,产出是动力,大家都要保持好心情嘛!打出这段字的我正在和蟒蟒抗争!


时间跨度大,开篇1940至1993年


卷一 恨无千日酒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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章六 磨而不磷

 

明诚的印象里,张荩总是雾蒙蒙的。荩,少见字,荩草为柴,又称剩余之物。但张荩读《大雅》,王之荩臣,无念尔祖。

 

张荩忠于本心。

 

他们相见那日颇为凑巧。明诚匆匆跑过图书馆,离夜训还有十五分钟。他的灰呢外套冷的挤出水,一匝匝箍身上。

 

伏龙芝的宿舍楼临河,二楼窗外湾流横长的水带,陪了他一个又一个辗转反侧的冬夜。还没有夏季。

 

他想明楼的时候便是夏季。

 

大楼点盏年久失修的灯,雪亮光混沌,渐渐成为零星的白点——灯丝烧断了。

 

黑暗预料之中。宿舍没点灯,他是分配来的,四个床铺位空下一个。上铺俄国人,年纪不大,喜好留络腮胡子。他一旦高兴上头,就用络腮胡子磨人,明诚深受其害。

 

另一个即将毕业,他的父亲铺好路,只等他逃离苦难的折磨。明诚常见他于宿舍来来回回,像笼子里的老虎。

 

至于空着的床铺,是为中国人。他比明诚高几级,已离舍自寻住处了。满铺堆满他们的杂物,也许还混几件自己的。

 

他自然得去摸开关,忽而有声响将他怔住了。细微而不可得,仿佛窗外潮湿河气,加了烟火中的尘埃。

 

灯霎时亮了,对方撑手倚床板。他带一顶奇怪的帽子,普通款式,奇怪的是姿态。手指间氤氲的烟纹丝不动,他保持着隐忍的姿势。

 

明诚无话开口,他和相熟的面孔并不熟悉,连话头也寻不到。唯独能讲的大概是,“你是谁?”

 

对方巍然不动,顺帽檐下落的是雨滴。他刚从外面回来,于是明诚问:“来取东西么?”

 

“落了重要的东西。”他发音不准,奇奇怪怪的口音。明诚换方式,字正腔圆,“你是之前搬出去的吧。”

 

对方捏紧帽檐,向后翻找一阵。“好家伙,全都混在一起了。”他的汉语像久别重逢,用嘟囔的口吻叹息。

 

明诚望一眼那杂物累高的床,羞惭道:“不好意思啊,我们以为人搬出去,剩下的东西都不用了。”

 

“没事。”他心满意足找到想要的东西,手心捧东西,护的紧。

 

但很快,“呲砰”一声,寝室陷进黑暗里。

 

明诚敏锐的扑捉到脚步,是对方走过来。他顿顿才走,漫游水缸,脚下瘫软。

 

他靠近门框,湿气腾腾的手触到明诚发梢,使他猛不防弹开。对方猝然道:“我叫张荩,中国人。”

 

怔愣间,水灌进明诚的上衣里。他的口袋加了重量,那是本册子。明诚有本一模一样的,光靠是手感便能察觉。

 

那日后,他对张荩就如云中探雾,无底洞。

 

洞口还剩半步路 他正要踏进去。

 

明诚的手表指向十二点,凯司令咖啡馆隐蔽于交叉路口,午休时分,人满为患。他早占边角卡位,点西式冷餐。

 

张荩未到,他向来准时,有什么缠住他。明诚拈杯柄,侧过头看窗外。他的黑色汽车挡住左角口,很安全。另一头因着皮货店铺的修理车,并不真切。

 

死角,他低头瞧钟,再等十分钟。

 

而五分钟后,张荩如期而至。

 

他的长风衣碍眼,黑帽子长在身上。帽檐压得很低,一落座就喝光明诚的咖啡。双手交叠,姿态紧张。

 

“我只有十分钟。”他隐没的眼睛四下环顾,“军统收到你们的请求,苍鹘是内线人员。他一直潜伏于敌人内部,不到万不得已不暴露。但同时,日军有空袭重庆的倾向,苍鹘负责刺探,他有极大的暴露危险,我们要先下手为强。”

 

“原话?”明诚带刺的喃喃自语。

 

张荩黯然又道,“原话。”他伏在桌案上,“延安指示,丁默邨回沪为了一张名单,上海地下党的人员考核都在上头。”

 

“他打算一锅端?”明诚略带不可置信,仍微微问,“应对方法呢?”

 

“丁默邨由我和你负责,至于军统处,你们首要任务是除掉苍鹘,其他稍后详谈。”张荩抚然后仰,眸中异色。

 

“有特务,小心。”他丢下一句话,身手敏捷的推开门,长风衣划出幻影。明诚背对着,继续喝完另一杯咖啡。

 

特殊的插曲,足见他们的举步难行。明诚得先把消息告知明楼,军统和延安一哄而上,真是赶好时候。

 

明楼的伤口需换药,他自个对着镜子鼓弄,药棉快沾到耳朵边。开门就是这副模样,明诚好气又好笑,恼笑道:“大哥,你放着,我来帮你。”

 

“手脚不协调了,这玩意味道重。”明楼将浸水揉碎的棉花掷入瓷盆,换来明诚一阵笑,他转而瞪过去,“还不过来。”

 

“嗳,来了。”明诚轻手轻脚,一路走来小病小伤都由他来治,明楼熬,如此便熟门熟路。“好的挺快的,还疼么?”

 

“小伤口,偶尔压到疼一下,不碍事。”

 

“那你多注意,别碰水。还有,批文件批的满头大汗也不行。”76号的办公室通风不行,明楼又常常久坐,汗浸湿衣口也不晓得。

 

“不说这个。你今天去见张荩,如何?”他别过身,对着镜子摆正姿态。

 

明诚愁容满面,“两个问题,苍鹘的确是许鹤,他潜伏于日军内部,但近来暴露了,我们需要除掉他。至于延安,丁默邨手里掌握一份中共地下党名单,具体事宜还需见面详谈。”他一口气说完,明楼轻点头沉思,里面的弯弯绕绕更多。

 

“苍鹘怎么暴露了?”

 

“日军有空隙重庆的意向,苍鹘负责接触布策人,但明显被怀疑了。重庆那边为了不被牵连,决定先除掉他。”

 

明楼唔了一声,心中有数,“这件事,我不方便出面。延安的事,张荩有没有方案。”他脑中恍惚万千,以明楼面上的身份,他的一举一动都被监视,苍鹘之事只能由明诚来。

 

“张荩说会尽快联系我们。”

 

“我们先联系他。”明楼忽而抛出话语,明诚顿了顿,疑惑望他。“我们需要速战速决,延安的情报为首。”

 

明诚心领神会,“好,我尝试联系他,找个隐蔽地方。”他对今日之事还心有余悸,张荩做事滴水不漏,明诚领教过,但明楼和张荩摆一块,也不知能否谈得来。

 

张荩的回复很快,定在三天后,广慈医院附近的公寓楼。

 

老旧,摇摇欲坠。明诚探头张望,周遭的广告牌杂乱而过期,蝴蝶的笑容耀眼。明楼拍他的肩,“走吧。”他对中共隐蔽的地方司空见惯,陈旧不起眼。

 

楼梯狭窄,只容一人身。铁栏虚掩,张荩知道他们来了。屋子小,一张四角铁床和摊乱的木桌。

 

桌底垫上海地图,老款式,却是目前最全的标识。明诚和张荩打招呼,侧身躲开。明楼深不可测的勾了嘴角,帽檐下的张荩更显空洞。

 

“重庆,还是延安?”他嗓子沙哑,前几天的风衣外套挂在床上,薄衬衫不顶风。

 

明楼剪手向桌上望,“重庆吧。”

 

“苍鹘,也就是许鹤,两天后,他会经过英租界靠近公共租界的邮政局,从日本大使馆出,一路向东。晚上七点,那天路障是到八点。一个钟头可以行动。”

 

“身边有人吗?”明诚问,修长手指拣出地图。张荩摇头,“一个人。军统发命令给他,只需踩准时间就行。”

 

“明目张胆在邮政局门口杀人,不怕引火烧身么?”明楼的喉咙口带一些不满,他透过凌乱的房间察觉张荩的急切。

 

“许鹤可算是已死之人,日本人可不会紧要关头犯傻,最多当意外处理。”张荩哑笑,手肘碰到明诚,细细端了他两眼。

 

明楼打扫喉咙,“延安那边呢,丁默邨的事得有个详细计划,否则容易出岔子。”

 

“我暂时有个打算,不过还得安排人手。具体等我们下次再谈。中共中央并不希望眼镜蛇出面,此次交于我和明诚负责。”他没有喊代号,许是习惯,他和明诚多年未见,曾有的默契也聊胜于无。

 

明楼猝而抬起眼,重重瞧他,半晌道:“好,我们先走了,张荩先生。”咬字清晰,张荩没来由的耸肩。

 

明诚几乎没见过放松的张荩,他有深刻紧绷的底线,对人对事对任务,无一不细致。但此刻,他忽然明白,时间有多大的魔力了。

 

铁栏杆生锈,拉动有呲啦的金属声,利器划过钝板,刺耳磨人,让明诚暗自打个激灵。

 

两人相顾无言,明诚于伏龙芝的事,深埋心底,他从未和明楼提起过,曾经有多么发了疯的想明楼,想他的大哥。

 

此刻他生了勇气,与生俱来的,新生获得的勇气,“大哥。”明诚喊住他,递过手去,那是一种撒娇,明楼懂得。

 

他不行于色,眼眸却装满笑意。牵着明诚渡过黑巍巍的楼梯洞口。

 

一切尘埃落定,事情便简单多了。明诚早已习惯等待,,在黑夜里潜伏,伺机而动。

 

今夜的天暗的出奇的早,明诚躲在北京西路的一家百货公司露台角边。隔几丈是块屈臣氏的广告牌,新换面,色泽亮丽。背后是延长的路灯,上海风声鹤唳,草木皆兵,连灯也不亮几盏。

 

足够他看清目标了,明诚想。

 

他们用报纸约许鹤,内容并繁复,足够吸引他。其实明诚总有直觉,许鹤会有备而来,但那一瞬的错觉,侵入他的回忆。

 

排山倒海,不可抑制。

 

明楼很擅长看透人心,明诚很早就明白这一点。图尔回来后,他从书店买了几本俄文书籍,先是囤在学校,临近放假,又不得不搬回家。

 

他和明楼共用一个书柜,从小就养成的习惯,明诚是在明楼的书架边长大的。他很怕明楼发现这些俄文书,所以包了一层纸放在小角落,却不知这样极为显眼。

 

明楼果然很快就发现了,他在整理书架,明诚开门进来。明楼平淡的看他一眼,手里翻着他的俄文书籍,普希金的《自由颂》,他用柔和的嗓音念里面的句子——明诚不知道明楼也会俄语,他饱含感情,每个发音都精准无误。

 

随之而来的是沉默,空气中化不开的犹豫。明诚的犹豫,他无法开口。但明楼将书塞回自己手里,他慢条斯理的整理自己的衣领,“念一遍给我听。”赫斯之威,无法抗拒。

 

明诚的俄语并不好,磕磕绊绊读完,手心里全是汗,背挺得老直,屈着的中指不断蹭着书脊。他的信仰渐渐发芽,明楼是他一生中的光,但他要自己成长。从这温暖的光里,明诚有了清楚的认知,明楼的宽广来自山川湖海,从深沉里灌溉自己。他却不能囿于此,他要跳出去,为了更好的清醒。

 

他等了很久,以为明楼会问他。但是很快,明楼重新取过书摆回架子,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,什么都没有说,静静坐下来翻着一本美术鉴赏画册,屋里都是翻页的声音。

 

对于他私自做主加入法共,明楼甚至不愿去想。他给明诚最好的环境,同他当年救出他时掷地有声的话,明诚长成了人。

 

他在黑夜里勾起嘴角,天际云雾消散,郁蓝的颜色沉下来,覆盖他的眼。

 

远处灯光下照出影子,明诚干净利落的起好姿势,许鹤穿着之前的中山装,在灯光里一闪而过。明诚等着他走到浓泽的广告牌下,这需要花费很长时间。

 

在静默中,他屏息凝神,几乎就在开枪的瞬间,他看到许鹤的脸在灯光下仰起,无所畏惧、从容就义。子弹穿破的一刹那,许鹤带着笑意的倒下,像断线的风筝。他的影子拉的很长,融进深沉的黑暗里。

 

明诚忽然就明白这是一次有计划的牺牲,他的手颤抖,但他强压下心头震惊与不适,收拾好一切离开,路灯闪了两下,伴随着啪的一声,所有的光亮都湮没。

 

明楼在北京西路的尽头等他,他双手拢在袖子里,靠在一盏敞亮的路灯下。光是黄铜色的,和泥土一样,覆在头顶。明诚的步子缓慢,他朝明楼的方向走,渐渐加快速度,快一点,更快一点,然后毫无预兆的跌倒。

 

他的手磕到了水泥地,这是唯一没有重新修葺的道路。小石子蹭着皮肤,他感受着丝丝缕缕的疼意,等着明楼过来。

 

“你在哭什么?”明楼正颜厉色。

 

明诚没意识到自己再哭,眼泪仿佛没有味道,“原来我杀了一个不避斧钺的人。”

 

“不是你杀了他,是你成就了他。”明楼蹲下来,他没能把光带过来,可是他带来了理解,超乎一切的宽慰,“阿诚,我们做的每一步都是为了更好的未来。”说完这句话,明楼在黑暗中笑起来,带着一点嘲弄。

 

“许鹤在诗人心中,只会是一则无处辨认的讣告,对军统是弃子不用。我已经将他的妻女送出上海,我们都清楚,他是英雄。”

 

明楼的手帕是前年阿诚买的,现在他在给阿诚擦眼泪。即使在黑漆漆的夜里,他也能准确判断阿诚的模样。

 

“大哥,他倒下前会想什么?”明诚目光灼灼的望向明楼。

 

“我没法替他回答。但我想,死亡的恐惧与悔恨都会随他而去了。他的一生磊落光明,死后也是磊落光明。”明楼伸出手去扶明诚,他保持着姿势等待明诚的回应。

 

然后明诚站起来,握着明楼的手,心手相连。他们在路灯下缓步前行,明诚过了很久才说了一句话。

 

“如果有这一天,我要随着你,一个人太孤寂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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