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一番,已足矣。

【楼诚】山河旧事 卷一 恨无千日酒 07(重修版)

时间跨度大,开篇1940至1993年


卷一 恨无千日酒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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章七涅而不缁

 

明诚被梦魇住了。他满头冷汗蜷起被单,明楼紧贴他额头的手收紧。谁都没想到会发烧,明诚的身体一向很好,头疼也只叨扰明楼。

 

家里备的药所剩无几,明楼动手给他降温。明诚牙关紧闭,偶然呢喃几句,脸色苍白。豆大汗珠看的明楼惊心动魄。

 

明楼有限的记忆里,只有一次是发烧的。巴黎,明诚照顾他。此刻身份地点都换了,反倒手足无措。

 

有模有样拿了脸盆,沾水给明诚敷额头。他干涸的嘴唇皲裂,明楼小心翼翼,手指轻微洒水,又怕他咬破皮,慢慢扳开他的紧收的下颌。

 

明诚仍是睡梦中,浑然不知明楼的举动。一味晃脑袋,眉头蹙起。露出的半个头像小动物般乖巧,明楼自然而然联想到阿诚刚来明家时,心疼的更紧。

 

“阿诚,乖。”他哄孩子口吻,明诚偏偏吃这套,松落了眉头和牙关,嘟囔几句侧过身去。明楼忧心重重,数着手表指针过,等明诚呜咽几句就给他换毛巾。

 

药也是扶身吃了,明诚的一场梦浮浮沉沉,他没命的睡,明楼没命的害怕。这么些年,除了少年时期,哪照顾过人。

 

好在明诚不折腾,翻来覆去几下便轻松睡去。明楼松口气,一旁打盹。

 

下午时分起身,明诚哑然趟着,半眯眼神色仍无力。他虚无望向空中,淡淡的没有颜色。额头还带毛巾的潮意,是明楼照顾的。

 

他回想即将消散的梦境,人置身云雾,迷乱不堪的场景,血色深沉,手上淌血,粘腻的味道透过笔尖。

 

有人靠着他的脚,明诚试图往下看,但什么都没有,他动不了,一只无形手扼住他的咽喉。明诚后来想,是自己拒绝了自己。因着他的潜意识里,晓得那个人是明楼。

 

他极度害怕失去明楼。

 

“醒了。”明楼惺忪的眼给他安全感,明诚抽手去碰他,乏力不可控的搭在明楼小臂上。明诚自嘲的笑起来,“一点力气也没。”

 

“病去如抽丝,何况你还没好透。”明楼捏好被角,阿诚的汗水浸透发梢,“做噩梦了?等会歇一歇,去换件衣服。”

 

明诚别过手,人躲进去,“等会再说。”他突然忸怩的小脾气,巨大心悸过后就想拉着明楼不放。

 

他朝一旁发呆,明楼遂他心意不去扰他,淡然道:“想什么呢。”

 

“大哥。”明诚声音清小,暖暖的。“你以前生过一次病,原本还以为你赖床呢。”他的笑意浮现,明楼忍不住戳戳他脑袋,“记得这么清楚?”

 

“赶巧是圣诞,忘不了。”明诚冒风冒雨,明楼住他心上,痛也焦急。

 

他趁明楼安心沉思时回忆往事,他记起明楼为数不多的生病,仔细想想全是在巴黎。回国后,时间赶着人走,他的身体又怎么敢病倒。

 

明楼的自控力惊人,他第一次起的比明诚晚是在1935年的圣诞,那日风雨大作,雨水里交着白雪一阵阵飘,明诚抱着几本书从二楼下来,客厅显得一片平静,餐桌上仍是昨晚的样子,明诚对了对手表,又折返回去。

 

明楼的房门紧闭着,他轻轻的敲了两下门,里头毫无回应。明诚一下子有些急,拧了把手进去。暗红色的窗帘荡着,书桌被打湿了一片,床上的人紧紧裹着被子,整个人侧着身,明诚可以感受明楼肩膀的抖动。

 

他关了窗户,被金属的凉度触的一缩手。明楼似是呢喃一声,自己的手刚受潮,摸在明楼额头上,惊心动魄的热。他叫了几声大哥,皆只有微弱的喘息回应。

 

明诚下楼打了温水,又在屋子里翻箱倒柜找出仅剩的几粒药片——昨天本该去药店买的,奈何天气作妖。就着水给明楼喂下去,手指不住的擦掉唇边溢出的水。明诚取了棉签,沾了水轻轻摩挲着明楼皲裂的唇,他的手心很干,皮肤显得紧绷绷的。

 

他不记得自己换了多少次毛巾,快到中午时,明楼仍旧热度不退。他急的团团转,肚子里传来的饥饿感也麻木了,喉咙口不住的打嗝。

 

明楼床头座钟的指针转到十二点,明诚看了眼外头的天气,雨似乎更大了,从玻璃上刮过,整片的水幕将视野模糊。他再次搅了毛巾敷在明楼额头上,匆匆取了大衣下楼。玄关处的雨伞还略带潮湿,开门的一瞬间,风声呼呼在耳边,像落下来的刀子,刮得明诚耳朵疼。

 

他毫无犹豫的撑开伞,挡在前头。黑色的伞面被刮的直往里收。水珠翻滚着窜到衣服上,冰凉的雪贴在脸上,化成水珠,天空是一阵的暗蓝色,紧攥着伞柄的手指发红,肿胀到麻木。模糊视线里的绿色带子飘来飘去渐渐变成一个点,明诚不管不顾的往前走,余光里很小的红色开始壮大,玻璃门里浅黄的光像冬日里的暖炉。

 

再回到家时,明诚的大衣全然湿透,水滴从袖口汪到手上,滴滴答跟着钟声走。药是一直放在内里口袋的,全身上下似乎只有一处是干净的,明诚简单擦了下头发,仔细读了下服用说明,倒了水上楼。

 

明楼仍旧昏睡着,他先换了热毛巾敷了敷明楼的脸颊,微微抬起他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,将药物的软壳卷开,在勺子里浇上水,一口口喂给明楼。明楼挣扎几下,药水从唇边滑到下巴处,明楼一只手托着他的下巴,取了纸巾仔细擦干净。

 

重新给明楼捏好被角,他忽而感受到冷,从脚底直冲头顶,眼前一下子的黑暗让他站不稳,膝盖磕在地上,强烈的痛觉又使他清醒,明诚自己也吃了两粒药,就着屋里的昏黄灯光睡过去。

 

那日过后,明诚也生了病,好在他及时吃药,只是咳嗽了两日。明楼倒是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休息,在床上躺够了几天才起来。明诚每天给他换着法子做饭,还免不了被他嫌弃。他总是不接话,明大少爷便觉得自言自语没趣,往往化成无奈的眼神。

 

现在想来,巴黎的岁月成了记忆里的一抹亮色,长成一朵玫瑰花,往后的日子里,他们要站在万丈悬崖边,就着花香看风景。

 

明诚探去瞧明楼,他叠腿倚床,手握拳撑着脑袋。眼角有一点好看的皱纹,他三十多岁了,男人最好的年纪,合该如此。

 

“大哥你今天不去76号吗?”话问出口才察觉,他的大哥向来不开车。明楼弹他额头,很轻的力道。“陪你,再睡会。晚上李士群请夜饭,再难受也得撑着。”

 

“知道了。”明诚乖顺眨眼,自顾自揉头,慢悠悠睡过去了。

 

李士群在南区的新宅子,四层回马楼,围着小小的一口天井。青石板路,存了几分江南雨季的味道。

 

车子一路开进去,门口立了士兵,疏通着宾客。明楼敲了两下手指,盯着明诚的后脑勺。李士群的心思不难猜,难的是他背后的势力。76号成立几年间,他已然培养了自己的亲信,以至于日本特高课也畏惧他,不能轻易将他铲除。

 

这次鸿门宴,明楼笃定李士群会带给他日军空袭重庆的计划书,枣宜会战仍打得如火如荼,李士群此举是向重庆表忠心,然而他找错了人——明楼身在曹营心在汉。

 

更何况,即使他的情报准确无误,传回重庆也早没了时机。

 

两人进门时,大厅聚了几簇几簇的人,胡琴声伴着咿咿呀呀,有一种脂粉气。几盏灯笼挂在门檐上,煌煌的照亮每张脸,觥筹交错间,心情随着光的流转忽上忽下。

 

明楼强压住心底的不适,注目着李士群的一举一动。

 

明诚安静立于身后,略微乏力的气色,他顺着明楼的眼神望过去,李士群面色通红,举着一杯红酒,在宾客间穿梭应酬,他的脸在一阵光里隐没,只存了轮廓,把鼻骨照的透明。两边仿若两处世界,暗流涌动,明诚收到了明楼的眼色,他跨出一步,走近李士群。

 

在浮动的红色光里,明诚停驻人群之后,直直对着李士群的身影。杯中红酒是纯粹的血液,照出自己的影子。李士群朝他笑,嘴角微微勾起,眼神却是冷的。

 

“明先生。”李士群尊称他一声,明诚轻笑,连着眼角也笑,人群渐渐散去,一股脑的往前头涌。

 

奇怪的是,李士群憨厚的外表也能存几份狠戾。“当不起,我家先生恭祝李副主任乔迁之喜。只是消息实在急,未曾备礼,明日定将补上。”明诚这番话说的轻巧,里头藏了细枝末节。

 

“明先生捧场便是大礼。”李士群摇晃着红酒杯,只剩了一抹浅红,逛到杯底又冲上杯口。他今天穿了一身深灰西装,针脚压得很紧,特地多开了几个口子,量身定做。

 

明诚看到他从袖管口抽出卷着的纸,原来他一直藏着。胡琴声忽的升起,急切的敲打着,戏唱到高潮,明楼充耳不闻,一口口缀着酒,心思全在这头。

 

人群往小旦处挤,整个屋子成了大水缸,扑面暗沉的冲击力,渐渐挡住明楼的视线。明诚小心环顾四周,接过李士群手里的纸张,亦接过他的酒杯。

 

“我去给李副主任续一杯酒。”明诚将杯子举了举,离去的背影看似萧条却坚定异常。

 

明诚再次安静立于明楼身后,他们是相同的个体,在任何情况下,都是完整体系。外面的事与两颗心灵无关,他们属于彼此,信仰属于国家。

 

明楼很快的离开宅子,天色黑的通透,是整块的墨。明诚沉默的盯着天空中唯一的一轮月亮,光暗暗的,缺少了什么。

 

明楼仔细看着信中所写,良久后叹了口气。他的眼神有片刻的疲累,明诚抿紧嘴唇,“大哥,时局里,战争与牺牲不可避免,这是你告诉我的。”

 

“我知道。”明楼拂了拂额头,将有些散落的发丝拢上去。“我可惜的是同胞相残,人的私欲真是可怕,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蚀骨入心了。我现在耳边仍有炮火声,可上海呢,歌舞升平下暗潮涌动,没有人是干净的。”

 

“说此说彼,都是一样的心思。李士群为了他的后路可以出卖日本人,自然有朝一日会为了利益出卖重庆。”明诚的清醒时刻,很少同明楼谈起,他心里有一杆称,砝码却不断减少。

 

明楼摆手,他的头疼病总能找准时机。“先回去。”许是今日在明诚窗边盹着,吹了冷风。

 

明诚原也不舒服,见明楼如此,火急火燎的开回家,冲路障也不停。

 

明公馆寂静无声,他揿亮灯,束束暖光笼罩。他递水给明楼,“大哥,你最近用药太频繁了。”阿司匹林仅剩半瓶,明诚寻思明日再买些。

 

“事情多啊。”明楼咕哝,强颜欢笑。

 

明诚再欲说些什么,电话铃隔断他们的交流。

 

“您好,这里是明公馆。”

 

“阿诚,是我,明堂。明楼呢,我有些事和他说。”明堂嗓音好认,他故意压低的声音让明诚有瞬间的紧张。

 

自不敢耽误,明诚离身指指话筒,“明堂哥的,找你。”明楼轻喃一句,不情不愿起身接电话。明堂从上海去重庆已经有段时日,之前发过电报说转香港着手香水事宜了,暂不回来。

 

明楼清楚他的身份,组织未有任务下派,使他百思不得其解。

 

“明堂哥。”明楼恭敬喊道。

 

“明楼啊,之前重庆势头不对,我看他们抓人都走火入魔了,先飞去了香港。你听着,停下手头事,赶紧来香港一趟。”

 

“出什么事了,这么突然?”明楼蹙眉,隐隐约约的头疼快落进胃里。

 

明堂在那边跳脚,捂着话筒道:“事情能电话里说么,反正重要事,你先过来再说。”

 

“我贸贸然离沪,会有人揪着作文章。”

 

“不用担心这个,你对外说来香港参加新香水发布会,谁能说你。再加上,阿诚不是还在上海。”明堂话已至此,明楼也不回绝。

 

明诚于一旁早听得真切,欣然道:“我先给你收拾东西。时间不会长,衣服少带些。阿司匹林得带上,自己记得吃药。”

 

“阿诚。”明楼握住明诚的手,他消瘦的骨头蹭热肌肤。“等会。”明诚朝他笑,坦然自若。“我没事的。明堂哥寻你定是有要紧事,上海我能应付。”

 

明楼一言不发,只凑近他。亲昵的抱住他,捧着明诚的头,微微落下一吻。“李士群大可以拖住,我不在的时日,他也不敢掀什么风浪。丁默邨的事,你和张荩得谨慎行事,若没下手机会,等我回来再说。”

 

“大哥,你真是越来越唠叨了。”他词句温柔,复搭于明楼肩膀的手窜到他的脖颈。

 

“记得打电话。”明楼不理会他的小闹剧,侧头亲他的耳垂。

 

明诚不动声色,顺其自然配合明楼,窗外夜色阑珊,屋内的暖灯红红黄黄,迷彩似得撞到眼前。

 

他心里的只有明楼,旁的一切都是灰烬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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