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一番,已足矣。

【楼诚】山河旧事 卷三 岁岁长相见 09

倒计时见面


时间跨度大,开篇1940至1993年


卷三 岁岁长相见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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章九 他年相逢

 

人群是自发形成的屏障,乱哄哄的声音充斥着。许成埋在草地里,叶子扎在皮肤上,痒的他快要忍不住。泥土味道啊窜进来,感官封闭,除了疼好似什么都没有了。耳边是同学看热闹的交谈声,预想中的拳头没有打在背上。

 

明楼冲开屏障,他跑的急几乎就要摔倒。但人群一见他就往外散去,打许成的孩子忽而瞪着他,嘴里碎碎,明楼未曾理他,自顾自把许成从草地里拉起来。

 

光突如其来,身子被往后带。许成眯着眼睛,偷偷看明楼。他的衣领被对方攒着,远处教导主任的身影在细窄的目光中被拖长。但他没有动,手臂上大大小小的伤口,疤痕青紫,新伤旧伤都存着。

 

明楼徒得放开,容他一屁股磕在地上,许成吃痛的喊,这才抬头直视明楼。教导主任刚走进,几句质问的话就要脱口,许成炮弹似的探身起来,捉摸不定的吼了句脏话就走。把主任吓得一愣愣,等人擦肩才意识要骂。

 

“我跟过去问问。”明楼率先制止他,主任念叨着:“他这样啥子意思,得把他找来问清楚。”明楼和他兜兜谈几句,快步追上许成。孩子单薄的背影躲在教学楼的过道里,明楼只盯住他也不靠近。

 

末了还是许成开口,“谢谢。”

 

明楼掏了手帕递给他,倚着墙,“为什么打架?”许成顿了顿,嘴边有伤,用帕子擦也疼。“没什么。可能看我不顺眼。”他不是台湾本地人,口音里虽已染上些乡音,但还是纯正的上海话。

 

“你刚刚那招不错。”明楼恍惚笑起来,像只兔子把自个埋住,怎么打都打不到脸。“可惜挺危险的。”随后又补一句,许成扯着嘴角呲牙咧嘴,“我从没见过你?”

 

“我上课不多。”明楼近着检查他的伤口,“脸上还好,手臂有点严重,去医务室上药吧。”许成抚然抽回手,嗫嚅几次最终道:“不用了。”明楼蹙眉横他,“这不是小事。”许成只管把手帕塞给他,转身就要跑。

 

“那条路会碰上主任。”明楼好整以暇,许成果真顿住脚步,回身看明楼,走也不是留也不是。人缩着一角,颤巍巍的要擦边过。明楼比他高大半个头,稍稍注意就提着他的衣领,“我给你上药。”

 

他手上有力,许成不敢乱动,只好被他带着走。这会路上人少,明楼家离小公园不远,走几步的事。许成不自在的随处打量,他也住在眷村,清楚路线,这条路通常是些老国民党将领或重要人物住的地方,他又暗暗瞧明楼。

 

明楼家前几年修葺过,院子扩了一倍,他把许成搁在门廊处,自己进去找医药箱。小布谷听动静窜出来,一个劲往明楼脚边蹭,舒服的半眯眼睛。慢慢跟着明楼来回,淡淡的药味和陌生人,让猫咪无所适从。围着许成转来转去,明楼喊它也不听。

 

“怎么不说话。”明楼打破沉默,许成手臂上伤口细密,甚至有拖长的疤痕,“这不是和人打架有的吧。”许成目光下视,盯着青紫的手臂皱眉,心慌意乱眨眼睛,忽的想抽手。明楼连一丝机会都不给他,“身体是自己的,疼也是自己的。”

 

“谢谢你。”他又咕哝道,安安静静的让明楼上药,小布谷爬到他身旁,毛茸茸的蹭他后背。许成怕痒,可明楼仔细,根本不敢乱动。

 

“这件事学校会有安排,既然被主任知道,也许会喊你的家长问明情况。”

 

“恩,我知道。”许成漫不经心,但眼神中有害怕,明楼深深看他一眼,“打你的人是因为什么?”

 

许成静默好一会儿,“是我同桌,之前考试我没给他答案,后来他作弊被老师发现,大概迁怒我吧。”台湾如今的学校风气并不是很好,眷村和当地人也多有摩擦,政治派别于小团体共存,学生是最好煽动的,于是拉帮结派各自成体。有靠山就有权力,自然会使用暴力。

 

明楼猜到他无法直说,“我会和主任反映,你先回家报个平安。”提到“家”字,许成震了震,仿佛一个激灵。往后缩了缩,“我不太想回家。”小布谷被他吓了一跳,喵呜叫着。许成乍时跳了起来,两只手抱在胸前。

 

“布谷,过来。”明楼把小布谷抱在怀里,替她顺毛,转而安慰许成,“没事。她可能刚才被吓到了。”许成点点头,眼神还多有震惊,恍惚又坐下。

 

“我能呆会么?”许成小心翼翼,明楼好似看出什么,带他进了房间,天气不好,空中载沉载浮的尘埃,闷闷的透不过气。“你坐一会。”他进厨房给许成倒水,提到家的时候许成表现出的害怕他曾经见过,手倒了一半就放下,心抖得厉害。

 

小时候的明诚闯进来,原先明楼以为自己都忘了,然而记忆都存着。他第一次抱住受惊害怕的阿诚,自己也不过十几岁的孩子,但触目惊心的场景、怀里瑟瑟发抖的孩子,让他记了一辈子。如今许成的样子,虽及不上阿诚当时,但少年自己带着克制,将害怕都藏住。

 

许成处处留神,小布谷绕着他转,神情紧绷,药膏发挥作用的阴凉感爬上手臂,许成下意识的要去抓,黏黏的药膏粘在手上,他皱着眉找纸巾。

 

“找什么?”明楼端着杯子,另一只手还拿了些小糕点,张念之向来爱吃甜食,明楼也给她多备着。“手上弄到药膏了。”许成张了张手,红颜料般染了半个手掌,明楼放下东西给他纸巾,“药膏一开始擦上去有些痒,忍住就好。”

 

“明老师。”许成猝然叫他,“如果主任联系我的家长...”有些话停在半路没能开口,明楼拉着他去桌边,“你要是饿了就吃点,今天不想回去就住我这。”许成呆呆怔住,良久后眼圈红着哑哑道谢。

 

许成一天没吃东西,今早还是从家里溜出来的,学校是他最常呆的地方。有时他会做梦,翻来覆去都是父母的身影,但随着年纪越发模糊,醒过来满脸都是眼泪。后来就不管用了,舅舅的嘴脸会闯进来,连带着酒气。他快养成习惯,每晚缩在壁橱里,听外面的打骂声。

 

明楼轻拍着他的肩,许成突而磕在桌边,两只手枕着额头,隐声哭着。而背后的拍打似乎轻柔的安慰,慢慢地让他安心。

 

 

 

明诚一整天都提心吊胆。

 

他出院早,梁仲春也没来得及通知。只当他见自己出院,也就回家了。但一问苗苗才知根本就没见到人影,说是早上出去就没回来。明诚担心,又赶去医院。

 

护士忙东忙西,刚巧有急救病人来,紧赶慢赶就把明诚挤在护士站了。约莫一刻钟才见个人,对方面容陌生,明诚仍是好声好气的打听梁仲春。护士回忆半天,才道今早明诚出院没多久,有几个人来找他,没找着人刚好碰上来接的朋友,二话不说把人带走了。那架势,护士都没敢多看。

 

明诚匆忙道谢后就去通知苗苗,让他别担心。带梁仲春走的人该是昨晚来找他的,明诚此刻有陈毅挡着,不能动,大概猜到梁仲春和他关系不错,借着肃反之事来给他下马威。人不知被带哪,明诚先报了案,就当是失踪。

 

警察局局长和他打过照面,立刻就调了人去找。路上都是车,偶尔摇铃响彻天,这场面难得见,正好是晚饭时间,人从楼上下来看。找了两三个钟头,梁仲春自己回来了。一瘸一拐,头上肿了个包,脸上有些发青。

 

明诚和局长打招呼,把人领回去先看看有没有受重伤。一路上梁仲春唉声叹气,“阿诚兄弟,别担心啊。”明诚一下午兜兜转转,走的脾气上头,“他们是找我的,你当时跟他们走什么啊。”

 

“我这不为你好么?”梁仲春咕哝,看出明诚面色不好,也不多说。

 

“谁让你为我好了!”明诚声调高些,送他们回去的司机偷瞄几眼,都被梁仲春给瞪回去。“你这是气话。苗苗还好吧,找不到我好些时候。”明诚火气消了大半,“我通知他了。一下午全都在找你。”

 

“这回可不是小事,政府里弯弯道道真是没变过。”梁仲春捂着头,小眼睛眫巴眫巴,“照理说你处事圆滑,怎么惹上的啊?”明诚好笑的睨他,“政见不同,人是上头调下来,心高气傲。有些小摩擦就记住了,头上是被打的?”

 

梁仲春短促的咳嗽一声,“不是,那门槛高出一截,也不知道谁造的,一没注意就摔了。”明诚猫腰探近他,见他不像说假,“真能耐。”忍不住逗他,“中央有调令,没多久就去北京。”

 

“那挺好。”梁仲春猛的一摁,哎呦喂叫了几声,“你这是要搬走吧,指不定就不回上海了。”明诚默然点头,“我等确切调令。现在风气紧张,你也多小心。”

 

梁仲春乐呵一阵,凑到他跟前道:“得了,天塌了有高个子顶,地陷了还有大胖子呢。咋不怕,你就放心去北京吧。”

 

 

许成睡了,明楼替他关灯,自己歇在客厅。方才哭完后断断续续和明楼说了些许,果真如他的猜想。许成小时候被寄养在舅舅家,对方不太管他,偶尔还对他拳打脚踢。但始终都是别人的家务事,明楼除了安慰别无他法。

 

一个人在灯下胡思乱想,差点连敲门都错过。许久不见张荩,他披了件灰外套,显得人瘦。明楼请他进来坐,张荩脸色红润,新婚燕尔,明楼也和他开玩笑。

 

“怎么突然找我?”近来局势稳定,国民党全身心都在和日本谈判,研究反攻大陆,渐渐对共产党的搜捕减少。毛人凤也每况愈下,张荩的活动也越加频繁。

 

“前几天上头让我准备去美国,”他顿了顿,屋外多了双鞋,明楼指了指房内,“是我的学生。”张荩仍是放慢音调,“第一次去时认得个朋友,他举家搬去美国,近段时间要回趟上海。我和他联系上,我这回去美国刚好可以赶上。你要不要捎封信给明诚。”

 

明楼好似夷然,手紧紧抓着衣角,开口还算平稳,“美国带过去,也得段时间了。”张荩将信将疑,“不用吗?虽说信送到有些时日,好歹能知道消息。”明楼沉默着叹口气,皱着眉笑,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,“我怕会想他。”

 

“再过三五年也不会放下,不如一直想着。”张荩眼睁睁望着他,“你有什么要说的我带给他。”明楼慢悠悠起身,再度提笔,笔身滚着茧,心头思绪找不着点。真要说什么也不记得了。

 

“一时竟想不起要写什么。”

 

张荩立在灯下,光温温的。“说些台湾的天气吧,报个平安。太多话其实明诚也不一定想听,越是小事越惹人想。”

 

等了半个钟头,明楼才装好信封递给张荩。动作细心,像是珍宝。其实他只写了一页,薄薄的没有分量。但笔下都是思念,重于海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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